书城哲学周末读点美学(文化周末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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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识认美,从训练开始(2)

仅仅指着玫瑰花,指着漂亮的衣服,指着一张五彩缤纷的画,指着各种具体的事物教孩子识认美,这只是一种训练,但训练本身不能达到识认美的目的。识认美要从训练开始,但训练并不等于识认美。要达到识认美的目的,还要包括孩子本身有这种理解的能力。训练是我们识认美的唯一办法,但不是说训练就能达到这个目标。比如我们教一头公牛,无论我们指出多少美的事物,也教不会公牛识认美。“朱庇特能做的事情,一头公牛无法去做。”但是教一个孩子,如果你指了玫瑰花,指了漂亮衣裳,指了五彩缤纷的画作,也指了满天繁星,他还是不明白,我们也没有办法设计出一种训练方式一定让他明白,他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一个孩子之所以能识认美,这是一个事实,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世界,我们的确就是通过这种办法使孩子明白这时你所指的是美,而不是玫瑰花,不是衣服,不是图画,不是星星。这就等于说孩子只要教一教就能够识认美,在孩子的本性中有这种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类亿万年来经过无数次的微调一点点进化而来的。还有一点,孩子是这样学会识认美的玫瑰花、漂亮的衣服、优美的画作、美丽的星空,通过指物学会识认这些美的事物,但是这之外的美的事物,他又是如何识认的呢?诸如漂亮的裙子、波光粼粼的湖水、挺拔俊美的白杨树、杏花春雨江南的况味,还有心灵美、悲剧美,我们不可能把世上所有的美都指给孩子看,而且有些美是指不出的,比如说某人心灵美,我们不可能指着他们的心说心灵美。孩子通过指物、通过训练的方式,学会了玫瑰花指美,学会了一张色彩绚丽的画指美,他还学会了更多,学会了孔子说的“举一反三”,一开始是把一个东西和美联系在一起,最终带来的却是理解。但是理解不是一个看不见的蒙在里面的内部过程,不是一种心理活动。

理解的第一步是训练。训练是不是理解?我们说训练是理解的第一步。通常我们会认为,理解是活生生的,而训练是僵硬的东西。怎么会由训练到理解呢?我们不妨试想一个简单的思想实验:我们是怎么学会自然数列1,2,3,4,5,6,7,8,9,……的?一个人读,你跟着读;一个人写,你跟着写,这是赤裸裸的训练,没有任何理解。某一刻你说你理解了自然数列,你怎么知道你理解了?是反观内心吗?我们怎么知道你理解了?是用仪器测量你的心理活动吗?都不是,你和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来判断你是否理解:给你一个数,你可以独立地写下去或说下去,而且不出错。我们就说你理解了,你自己也就此说自己理解了。“独立写下去”、“独立说下去”,是你我判明你理解自然数列的共同标准。我们通过你能做某事儿——独立地写下去或说下去,知道你是否理解。即通过一个行为来判明理解与否,而不是通过心理活动。心理活动不是理解的标准,甚至此处心理活动是一个无关的事情,你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心理活动,但我们只能由你能否做某事来判断你是否理解。同时理解也不是刺激反应式的模仿,你能独立地写出或说出这个数列,这不是简单地模仿,因为你还能写出没有教给你的数。我们通常教孩子数到20个数,20以后的数是孩子自己数出来的。

同样,我们说一个孩子理解了美,是从他的行为来判断的,他能识认出陌生事物的美,第一次见到的事物的美。指着玫瑰花,我们学会了识认美。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从训练到理解。从训练到理解是透明的,一点儿都不神秘,从我们看得见的训练——指这、指那,到我们看得见的理解——做这、做那。如果一定要自我神秘化的话,我们就说是从训练到理解是人的本性,人能达到自然理解,而我们无论如何也教不会一头公牛审美。

三、谁来保证我们被引向美

如果说我们识认美是从训练开始的,最后达到的是理解。这就会有一个危险:理解是从训练开始,那么,我们对一个事物有怎样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一开始接受什么样的训练,而接受什么训练是一点客观标准都没有的:甲碰巧从一支玫瑰花开始识认美,乙碰巧从一个黑色芭比娃娃开始识认美,丙碰巧从一个设计精巧的来复枪开始识认美。而且还有比识认美更要紧的事情,如果生在一个基督教传统的家庭里,你就接受基督教的教义,如果生在一个伊斯兰教传统的家庭里,你就接受伊斯兰教的教义。由于我们都是从给定的东西开始训练的,因此,我们的理解就带上了训练的痕迹,但是,谁能保证给定的东西是美的、是正确的?

这的确是尖锐而棘手的问题。

训练类似刺激反应,背后没有为什么。你通过数苹果学会的1,2,3,4,5,他通过数手指学会的1,2,3,4,5,我们的确可以用训练狗的方式来训练孩子,但是孩子最后学会“一千”、“一万”,还学会了“等等”,他不是通过一千个、一个万苹果学会一千、一万的,“等等”更不是通过指物的方式学会的,孩子最后达到的是理解。而狗只能通过刺激反应学会1,2,3,4,5,不能学会多一点儿的东西。训练可以从刺激反应开始,但是训练孩子不能还原为刺激反应,训练达到的理解也不能还原为训练,如果孩子理解了自然数列——1,2,3,4,5,……,当他开始数数时,不是还原到1,2,3,4,5个苹果,也不可能还原到1,2,3,4,5个手指。同样的道理,孩子通过玫瑰花学会了识认美,当他面对百花园中的其他小花时,不是还原到玫瑰花才能识认出这些花的美。这里有个很深的误解——好像我们可以从哪里来还可以回到哪里去。我们的活动都是在具体情景中开始的,而这个具体情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教你学会识认美的那朵玫瑰花不会永恒存在,即便它能印在你的脑海中,也会逐渐变得模糊。据说物理学中所有的过程都是可逆的,可以还原,但我们的审美活动、学习活动是不能还原的,一个不能克服的难点是时间是不可逆的。我们人类活动的训练是不可逆的,从训练开始达到理解,但是理解不可能被还原为训练。我们从不同的训练开始学会识认美,但仅仅是个开始,是我们的出发处,而不是识认美的标准。

训练也不是灌输,我们训练孩子认字、数数、跳高、识认美、懂礼貌等等,不是把一个人脑子里的东西灌输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甚至也不是教给孩子们我们所说的知识。认字、数数、跳高、识认美、懂礼貌在一个严格的意义上不能叫做知识,知识是自由理解结晶后的体系。我们的美感和道德都是从训练开始,这里存在着“谁训练我们”、“把我们训练成如何”的问题。如果法西斯训练我们,会不会把我们的趣味训练坏了?训练,按照我们所说的,是一种不可少的东西,不是这么训练就是那么训练。我们都是从训练开始,但是有些训练将不易达到理解,我们现在谈的训练是为了达到理解的训练。由于我们的理解是从训练开始的,那么我们的理解多多少少会受到原始训练的影响,但我们既不能说理解可以还原为训练,也不能说训练决定了理解。如果说训练决定了理解,我们就没有理解了。我们从玫瑰花开始识认美,但如果你识认的美就是玫瑰花,或者你识认的美都是各种花朵的美,我们会说你没有理解美。如果你从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花那里识认了美,最后你能从一朵衰败的菊花那里体悟到了一种美,从一个老人那里体会到一种生命的灿烂,这叫做理解。从训练开始的理解,这种理解却能生出自由,说得极端一点儿,我们通过训练达到的理解,这种理解可能会让我们反对我们的训练过程,抛弃原初教会我们美的东西。从哪里出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是否达到了理解。鲁迅那一代文人,是在中国传统文化训练中长大的,最后他们却成了反中国传统文化最激烈的一代人。想一想我们是怎么学会听音乐、学会鉴赏绘画的?怎么提高自己的艺术鉴赏品位的?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有良好的品位,不是从最高处开始的。一个七岁的孩子说的笑话,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但是孩子们觉得这样的玩笑特别好玩,而且他们就是这样学会幽默感的,他们从这儿开始,才慢慢听懂其他笑话,等他们长大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当初说的笑话有多好笑。这里也有一个很深的误解——我们的鉴赏力是在一个不变基础上的不断提升。我们的鉴赏力是有一个基础,在一个环境中,有的好一点儿,有的坏一点,但这个不太重要,当我们的鉴赏力有了一定提升之后,这个基础就被抛弃了,或者被修改了。我们习惯于用建筑来理解这一类问题,有一个地基,在这个基础上盖房子,无论房子盖多高,那个基础是不变的。这种思考模式在审美这里是一种误导。

审美从训练开始,但并不止于训练。训练达到一定阶段后,我们就开始解释或者讲道理了。例如道德感的获得,可以粗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训练。客人来了,我们让孩子叫阿姨、叫叔叔,孩子不问为什么叫阿姨,为什么叫叔叔。第二个阶段是讲道理,比如告诉孩子“说谎鼻子会长长”。注意这里讲道理不是用道德来讲,而是用利害关系讲,孩子想想鼻子长长很可怕,不能说谎。孔子说“小人利于利,君子利于义”,也许小人就是小孩,对孩子只能用“利”做比方,不过是在讲道德。这里用“利”来讲道理,不是要告诉孩子在乎利,而是要让孩子理解。第三个阶段是讲道德了,你这么做是骗人,不道德。三个阶段,一开始我们训练孩子讲道德,接着用利害做比方来讲道德,最后才直接讲道德。到了第三阶段,我们开始反省,开始问为什么,你们说的道德是道德吗?开始怀疑训练我们的东西,质疑满口仁义道德之人的道德。我们的味觉也是如此,这里肯定有一点点天生的东西,这毫无疑问。我们不喜欢闻臭的东西,喜欢闻香的东西,我们喜欢吃甜的东西,不喜欢吃苦的东西。但是长大了也有人喜欢吃臭豆腐什么的,有人喜欢喝咖啡、喝辛辣的酒,吃又辣又苦的菜,这些口味是慢慢训练而来的。艺术上的美感也是训练出来的东西,长大之后就不再喜欢那种甜腻腻的作品,一个中年男人喜欢看小女人散文,不是很奇诡吗?

我们既不能把理解还原为一种训练,也不能把训练延长为一种理解。训练是训练者和被训练者之间的事情,而理解永远是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教会“理解”,理解是自己达到的。

四、我们到底学会了什么

指着玫瑰花,我们开始了识认美,这个过程我们称为从训练到理解,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到底学会了什么?

一个从桃花源来的人,我给他看一把钥匙,告诉他这是钥匙,他可以记住这叫钥匙,我说请把钥匙拿来,他也可以把钥匙递给我。但是如果我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或者文艺青年说“这句话是打开我心灵的一把钥匙”,他能不能听懂呢?显然不能,他要理解钥匙这个概念,要听得懂这句话,就要知道更多的事情,他要了解这个世界,比如这是一个不同于桃花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房屋的门是要上锁的,一个人出门时要把门锁上,而且是由主人来锁,钥匙只有主人有,房屋里面是主人自己的财产,这些财产他人不得侵犯,房屋里面还有主人的私密,这些私密不能与他人共享;这个世界有私有财产,私人空间,还有小偷和强盗……也就是说,这个桃花源来的人要理解钥匙这个概念,就要对一整套的生活方式有所理解。钥匙这个概念坐落在一个生活世界中,理解了钥匙这个概念,也就把握了一种生活形式。听懂“这句话是打开我心灵的一把钥匙”,是连带着整个生活世界一起被理解的。

我们告诉孩子,玫瑰花是美的,星空是美的,有些衣服是漂亮的,他理解了美,可以在美丑杂陈的世界中识认出美的事物。他学会的不是把美和具体的美好的事物联系起来,如果这样他就听不懂这样的话:“她有一颗美丽的心灵”,因为心灵不是具体的事物,我们无法指着一个人的胸脯说心灵美。

从训练到理解,孩子学会了认识美,这是连着一种生活世界一道学会的,最终他把握了生活世界的形式结构,人类生活在一个有美有丑的世界中,人们喜爱美、追求美,美可以为个人和世界带来荣光,追求美是人类生活的终极目标,背后不再有为什么。当然这不会一蹴而就,需要生活经验,更需要自我的修炼,需要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的理解融会贯通。我们在三四岁时,就学会了识认美,但是认识美、理解美,是我们一生的功课,而且这个过程,我们还有可能由于某种原因失去与美的真实联系,变成一个美丑不分的人。

小说《圣殿春秋》中,菲利普神父问建筑匠汤姆为什么想修建一座大教堂,建筑匠汤姆说:“因为它很美!”修建大教堂有无数多的理由,为了施展建筑匠的技能,为了赚钱,为了赢得女人的爱……这些理由的背后都可以说出一个或几个目的,但是“因为它很美”背后不再有目的,这个理由深深地打动了菲利普神父,还有什么能比为上帝做些美的东西更好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