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期,剑作为一种饰物,人们则习惯常佩于身。不同阶层的人佩不同的剑。剑器的品质不同,剑器上的饰物也不同,有的嵌以玉器、琉璃、珠宝,有的仅饰铜件;有的雕有花纹,有的则朴实无华,以示佩者的身份、地位。剑器的用途也起了变化,普通人仍用作自卫防身的利器,贵族则用为高贵的饰品。贵族养剑士,为其保镖,而自己并不用剑与人格斗厮杀。汉墓常出土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剑,显然不是用青铜剑去对抗先进的钢剑,乃是已经认识到青铜剑的收藏价值,故称“宝剑”。剑,被人们赋予更多的文化内涵,从“杀人利器”成为“艺术藏品”,即从“丑恶”的角度转为“美”的角度的欣赏,进行“艺术升华”。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剑术也有同样的价值,成了艺术升华的欣赏。于是,剑就不再孤立于自身领域,而向艺术领域渗透,如向诗、书、画、乐、舞中。到了唐代,已达到历史高峰。
剑中有诗
剑的艺术升华表现之一是“诗”。诗极盛于唐代。唐代诗人中不少是会剑术的,最著名的如李白。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说:“十五好剑术。”其诗不少咏及剑器或侠客。许多唐诗都见咏剑。
剑中有“诗”,诗中亦有“剑”。到底是“剑中有诗”,还是“诗中有剑”?作者认为,“剑中有诗”是因,“诗中有剑”是果。这样,诗才能写出剑来。诗中许多所喻之剑,未必都是侠士之剑,但与侠士确有相关的一面,否则谈不上比喻。一为实,一为虚,谁实谁虚?各取所需吧。
诗中之剑,大体有四种情况:一是描写剑器,如郭震《古剑篇》;二是描写游侠,如贾岛《剑客》;三是舞剑者,如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四是即兴提到剑。诗人出行多佩剑,与剑相伴,所以诗中提到剑是很自然的。可见不论哪一种情况,都离不开剑是利器的本质。然而,诗中寓意,又都超越了剑是利器这个本质。这就赋予了剑的文化内涵,而不是剑或剑技的记录。
下面,我们选出几篇典型诗篇,进行剖析。
1.古剑篇(唐·郭震)
君不见:
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诗篇题名《古剑》,显然是诗人自喻。
诗的前四句,言炼成宝剑之不易,需要昆吾山之铁冶炼,用龙泉之水淬剑,锻炼数年,始成。第二个四句,言剑器之精良和高贵。
接下两句,言当武则天理国,天下太平,剑无用武之地,转为民间防身。这里的确说明剑器从战场上转入民间已有历史见证。
“非直结交游侠子”,说明唐代游侠之风很盛。
“零落飘沦古狱边”,《晋书·张华传》记载:晋张华见天上有紫气,叫雷焕观察解释。雷焕说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张华让雷焕寻剑,雷在县狱屋基下掘出一个石函,内藏双剑,其一名称“龙泉”。
最后两句,实喻诗人自己,虽被埋没,然而才华仍在。武后见此诗篇,非常赏识,于是郭被重用。郭震在朝遇事敢争,身具剑骨。杜甫有诗赞他“直气森喷薄”,“磊落见异人”。今天,我们可说“剑气犹冲天,剑技随人去!”唯有“咨嗟叹奇绝”了。
2.走马引(唐·李贺)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
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
朝嫌剑光净,暮嫌剑光冷;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唐代游侠之风很盛,侠客均持剑。谁都知道,剑是杀人利器,然而诗人却能透过剑看到剑所涵盖的人生哲理。这不是游侠所能明白的。李贺本诗,句之美,韵之妙,词之佳,寓之深,堪称上品。诗人以剑寓意,为什么不用其他?我们不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欣赏这首诗,而要透过诗,从剑术史的角度了解唐代剑术的地位。唐代剑器是人们非常喜爱的,剑术的地位是极高的。这与今天完全不同。
3.剑客(唐·贾岛)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十年磨一剑”,是诗人自喻,并非习剑。然而,诗句却成为后人鞭策自己追求上进的座右铭。古代侠剑客学练剑术,常用“十年磨一剑”来鞭策自己,刻苦习练。今天,时代进步了,社会变迁了,历史上的“剑客”没有了,剑术也早就退出技击场。然而,剑术仍以传统文化的形式流传着。“十年磨一剑”诗句仍激励许多剑术爱好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研习着。今日,“霜刃”不再试,也不必用剑术解决“不平事”。然而,人们习剑仍是精益求精。
剑中有书(书法)
《新唐书·李白传附张旭》记:“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初,仕为常熟尉,有老人陈牒求判,宿昔又来,旭怒其烦,责之。老人曰:观公笔奇妙,欲以藏家尔!旭因问所藏,尽出其父书。旭视之,天下奇笔也!自是尽其法。旭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倡公孙舞剑器,得其神。”
“诗圣”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也记载唐代书法家张旭相似的故事:“往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这个故事述说一个事实:书剑传神。大书法家张旭见公孙氏舞剑器而草书长进。反过来,见到张旭的狂草,也可以看到公孙氏的舞剑风韵。用今天的话说,即张旭的草书中有公孙大娘舞剑器的信息。这给我们研究公孙氏之舞剑器,提供了难得的资料。
剑中有画
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录》载:“唐开元中,将军裴旻居丧,诣吴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数壁,以资冥助。道子答曰:‘吾画笔久废,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以通幽冥。’旻于是脱去坏服,若常时装束,走马如飞,左旋右转,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昱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人,无不惊栗。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壮观!”
《新唐书·李白传》:“文宗时,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
裴旻是唐朝将领,“尝与幽州都督孙全北伐,为奚所围。旻舞刀于马上,矢四集,皆迎刀而断。奚大惊而去”。唐代大画家吴道子在寺墙上画鬼神,请裴昱舞剑以增灵感,于是裴旻骑马如飞,把宝剑掷向天空,高数十丈。
此言当然是夸张,总之掷得很高,用剑鞘来接,剑进入剑鞘,可见功夫高超,围观者皆惊怵咋舌。于是,吴道子挥笔作画,顷刻间,绘出“天下壮观”,可见剑画也传神。
剑中舞
何谓“剑中舞”?就是舞在剑中,舞由剑领导,没有剑就没有舞。今天的“剑舞”,成功的很少,往往因把武术套路配以音乐就合成了“剑舞”,或者舞者拿着一柄剑,结果是“非剑非舞”。
艺术是文化的高级表现形式。剑术向更高级发展,增加文化含量,结果必然显示艺术升华。从历史上看,剑的艺术形式表现在诗、书、画、乐、舞中,很难分割。这时一个重大的问题是,剑能否脱离它的本质特征,即技击之术,或成一种图腾、一种道具、一个符号!总之,剑成了艺术的附庸。对此,艺术界是有不同看法的。不同观点的艺术家就同一题材,会设计出完全相反的艺术形象来。一些艺术家认为,技一旦上升为艺,它就脱离了原来的属性,赋予新的属性。例如,一件古瓷器碗,它有造型、质地、釉、彩绘、出处、年代、存世数量等,其价值已远不止于一只供使用的碗,而是文物,人们再也不用它来吃饭,会成为艺术欣赏的收藏品。
剑艺的问题更复杂。一位舞蹈家持剑起舞,剑就成了跳舞的道具而不是杀人利器。不过人们会问,剑仅为舞者的道具,那么舞者何必拿着剑?手持什么都无所谓。这也确实如此。一些舞者放下剑,换为扇子,舞姿还是那一套,就如武术家放下剑,也还是那一套。这叫没有灵魂,什么都无所谓了。
关于杜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里的剑器到底是什么?一直有争论。下面,我们就以杜诗来剖析剑的艺术升华问题。
杜甫诗描写公孙氏舞剑器: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对诗中公孙氏舞剑器,今人有争论。有人认为“剑器”是舞名,不是宝剑。又说“绛唇珠袖”是唐代的一种长袖舞服,有出土的唐代舞俑为证。
我们说,公孙大娘舞剑器,手中拿的是什么?不必费大力气去找旁证,而诗中描写得很清楚。公孙氏跳的是什么舞?从她表演的地点是室外空旷的场地,“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说明是一种武艺和杂技的高超表演,而非一般舞蹈。“动四方”和“观者如山”都应说明围观者是普通百姓。此时,舞者不会是一位娇弱女子,而应是一位强悍的江湖女子。公孙氏只有手握青锋,演出惊人绝技,才会使如山的观者,表现出沮丧的惊恐,相对显示其天地低昂的惊人效果。
公孙大娘不但手中持剑,而且舞中掷剑入云,顺手承之,令观者变色。
“耀如羿射九日落”是把剑掷向高空。“耀”是光线强照之意;古代神话,天有十日,羿射落其九。这都是比喻剑在空中的效果。“龙翔”,是说剑在空中如龙飞在天上。“来如雷霆”,是说剑向下坠落之势;“收震怒”,是说公孙大娘把剑接在手中,剑犹震动像龙发怒一样。“罢如江海凝清光”,公孙氏舞罢,示剑像一道清光凝固下来,言四方之静,凸显剑之动,表演结束。公孙氏之剑,在“诗圣”笔下得以传神。
今天,有艺术家、舞蹈家、武术家,多以公孙大娘舞剑器为题材,编舞,配乐,舞剑。有的偏娇弱,纯属舞蹈,剑成了舞台道具;有的用武术套路代之,与诗的描写脱节。归结之,缺少一个剑的灵魂,俨如空壳。杜诗的“舞剑器”,一谓绝技,二谓活脱脱的,三谓完美的艺术。
公孙大娘之剑的风格是狂风骤雨、雷电交加式的,一剑刺穿苍穹!如此,才有“来如雷霆”之势。所以,重现公孙大娘舞剑器,非掷剑刺破青天不可!
舞中歌
剑术升华,把我们带入一种高超、高雅、高尚之地,此世外之境也!
然而此境,在碌碌生活中是找不到的,唯有在艺术的升华之境才能感觉得到。此时,自我已不存在,完全超脱了,即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中国古代剑术,其辉煌的历史,大体走过三个高峰:第一个高峰是春秋战国剑术走向成熟时期;第二个高峰是汉代剑术的追求实用时期;第三个高峰是潇洒飘逸的唐代剑术。到了明代,武术步入江湖下层,形成流派;中国剑术沦成流派,沉于江湖。剑术地位,从高尊落入低俗。到了清代,剑术套路化,沦为花法。剑器改缰为“袍”,即剑穗,以助花势,彻底脱离了技击。
从春秋战国直到唐宋,剑术唯我独尊,具有国人上下皆尊重的高贵地位,人人以有剑术而自豪自贵自重。
至明清时期,民间武术流派兴起,拳术地位上升,剑术地位随即而降,从属于拳术流派。出于各种原因,武术流派沦入江湖,浮于社会下层,武术(包含剑术)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
今天,作者从研究传统武术历史的角度,深感中国剑术的魅力犹存,它的出路,应脱离武术而自立,重新恢复唐、宋以前的高贵尊雅地位,淡出江湖,步入社会。可为高谈阔论之话题,可为收藏之文物,可为室居之装饰,可为表演之艺术,可为锻炼身体之方法,可为自娱之乐趣,可为情操之陶冶,可为自卫之术,可为养生之道。总之,中国传统剑术的前途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