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还爱着她么?”宋年华把一直都逗留在窗外的视线移了回来。那个心里非常想要叫出口的字,她始终没有喊出来,它就像卡在喉咙里的一颗糖,在软化了之后就将她的咽喉给粘锁住了,以至于她根本就发不出自己想说的那个音节。
“现在这个已经不重要吧!”宋忠喜站起身,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掉黏在宋年华头上的灰尘,然后又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好一会,但只找到一个里面仅剩下一点点烟丝的香烟盒。于是他默默地走到供奉地神的小神坛旁,拿起了那个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的“大竹竿”和一小半包散装烟丝。
宋年华记得很小的时候,宋忠喜总是拿着那把他自个自制的烟筒来抽烟,而且每次抽的时候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以至于她觉得很有趣,总想弄清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直到某天,宋青华跃跃欲试地玩弄过那东西被狠揍一顿之后,她就彻底打消了脑海中的那个念头。
只见宋忠喜有点蹒跚地拿着“大竹竿”往厨房走去,他在盛装水的大桶里舀出一些水倒到“大竹竿”内,水满的时候溢出了几点来,顺着竹竿外一直向下掉。他坐到“奇异果”旁边的门槛上,捻点烟丝塞在烟斗鼻上,点着后就开始大口大口地抽吸。大概是那个连包装日期都看不清的烟丝早已经过期了,所以从他鼻子里所喷出来的味道既难闻又带点恶心。
看着那个落寂到有些陌生的背影,宋年华的眼睛很酸,可是她却哭不出来,倒流回到心底的泪滴就像一股突然涌进去的潮水,淹没了她的一切,于是,再也找不到她那些笑靥过的痕迹了。
“碰”的一声巨大的响声过后,院子的门被打开了,“奇异果”立马飞奔出去。紧接着,雷晓月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从外面走进来,宋年华父女俩都很是吃惊,他们也都想不到雷晓月会突然闯回来,更是不知道她对自己的谈话内容到底听到了多少?一点点?还是全部?
雷晓月用脚踢开凑上去的“奇异果”,表现得很若无其事地说:“有东西我忘了拿。”说完就丝毫不给两父女有看穿她心的机会,快速地进屋,翻找了一会又快速地走掉。
那一刻里,宋年华分明瞅见了雷晓月的鬓角两旁不知在什么时候窜上了几撮银丝,两眼的眼角也都悄悄地爬上了很多鱼尾纹,目光更是消甚于从前,黯淡无神,像是禁锢的灵魂无法释然地放下,只能悲恸的苟活着一样。
于是宋年华开始反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而翻滚得厉害的心并没有给她一个像样的答案。
“奇异果”对着铁门不断地犬吠,或是不知道问什么平日里对它照顾有加的人会如此态度对待自己吧,又或是屋里蔓延出的倥侗氛围影响到它了。总之,它也有点伤心难过地趴回自己的小窝里,闭上眼再也不肯出来。
“有时候我非常痛恨自己,痛恨那个软弱的我,才会如此惩罚让我失去了自己所爱之人。”宋忠喜所说的每个字都在烟雾的缭绕里,刺痛了有关于从前的那些记忆,也包括了宋年华此刻的心情。
她的心猛然地揪成一团,努力地想要平伏自己的呼吸得到的结果却是快要窒息的感觉。被黑暗逐渐一层一层吞噬的心,最后,连自己也无法看清了。
因为在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相爱都能有一个好的结局,至少宋忠喜跟苗倩倩没有。由于当时宋年华那还在世的爷爷的反对,他们俩人终究还是没能结成连理。
在世俗的婚姻当中,很讲究门当户对。知识,在那个社会还并不是很发达的年代里几乎可以说不怎么需要,甚至可以说是没用的。
所以当宋忠喜提出要取苗倩倩的时候,掌管宋家大权的人就持以坚决反对的态度。因为老掌门人认为他们老宋家不需要有文化的媳妇,能传宗接代就行,而且以当时宋家在整个镇上的地位是苗倩倩家所不能及,在身份地位上就差了一大截,联姻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他让宋忠喜取了个自己并不喜欢,而且没读过什么书跟自己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家境却相当的雷晓月。
“对不起。”面对即将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的宋忠喜只能用“对不起”这三个字作为托辞,来告别那段他心里刻骨铭心的爱恋。
“我不要你的道歉。”悬挂在脸颊间的泪水被苗倩倩狠狠地用手擦,然后带着她那充满希望的双眼说:“我们一起走,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当希望被拒绝成失望的时候,理智也会在同一时间被夺走。
“你不是说好要跟我一起到白头的吗?为什么你要食言?”苗倩倩有些失控地扑在宋忠喜的身上,只可惜她已经感觉不到那个人曾经给过她的那些温暖,暖暖的躯体里却装载着另一种灵魂,所以眼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她所认识那个人了。
她松开手后,整个人向后退了几步,眼神里满是逐渐被绝望掩盖的目光,但她还是不容许自己狼狈的样子,于是神定气若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说:“哼,真可悲。我真的想嘲笑一下上天这样子的安排,但是嘲笑了又能怎样?我还是输了,输得一无所有了。”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每天都在另一个女人的怀中苏醒,苗倩倩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接受这样子的事实的,恐怕就只有她自个知道了。
有时候,欲望是一种即可恨却又可趣的东西。它诱惑着人们的思想,让贪婪变得更面目可憎。也让爱情,不,是曾经拥有过的爱情在它的面前摇尾乞怜。当幸福成为了奢侈品,渴望也就慢慢地沉沦成了争夺的欲望。
一年后的某天,村口的公园里新增添了很多很好玩的设施,所以大部分晋级为妈妈的妇女们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到那里玩耍,雷晓月也不例外。那时候的宋青华已经从爬行学会向前屁颠屁颠地挪动着小步伐,而雷晓月则坐在最靠近公园入口的地方带着满足的笑容在一旁享受欢乐的时光。
“妈…妈。”宋青华脚步不是很稳地向着雷晓月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她敞开怀抱迎接他。就在他快要碰到她的双手时,前面走过的两个身影将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宋青华没有如愿地抓住自己妈妈的手,他一屁股地跌坐在地上,嗷嗷大哭。
孩子的哭声唤回了雷晓月魂游的状态,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宋青华,一手拍拍他的小屁股后面粘到的灰尘,一手摸着他的小脸蛋道歉说:“是妈妈不好,不哭啊。”
“妈妈,我要玩那个。”宋青华用胖嘟嘟的小手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泪,然后指着那个公园里最多小朋友玩的设施说。
钢铁制成的旋转滑梯旁边已经挤满的要玩的小孩,他们一个个没有秩序而且争先恐后地你推我我退你。妈妈们也不甘示弱地在一旁为自己的孩子加油,生怕自家的小孩会成为最后一个。
雷晓月扭头看了一下刚才看过的地方,来往的人群里并没有熟悉的身影,她苦笑了下,想着一定是自己多心了。然后不顾形象地掺和到大人和小孩的混乱竞争里,她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对着宋青华大声喊:“儿子,加油。不许输。”
可没一会,宋青华就被其他个头较大的小孩给推出了队伍之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跑回到雷晓月的面前,哭着说:“不玩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行。我不准你输给别的小孩。你一定要赢。知道吗?”雷晓月很是严厉地对着还不懂什么是“输”的宋青华大吼,吓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向后缩。
脸上那些还没干的泪水又被重新从眼眶里流出来的给混合到了一起。全身都脏兮兮的他,却被妈妈要求着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他“哇”地一声边跑边说:“妈妈是坏人,坏人。”
想必雷晓月也被宋青华这一举动给倒着吓到了,她赶紧跟在他的后面,用手抓住他身后的衣服,个子小的他一下子就让雷晓月给逮住了。他撅起嘴撇过头不去看雷晓月,脸颊上也只剩下泪痕。
雷晓月抱起他往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她感觉不对劲,看了一下周围的建筑物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也难怪,那时的规划性新建的房子都差不多,但每幢房子的间隔却和旧巷子一样,都黑乎乎地深不可测。宋青华伏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于是她往原路返回,刚要踏出转弯口,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还夹带着一个女人爽朗的笑声怵然地传入她的耳膜,随着清晰的侧脸进入她的眼帘,她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钉住了一样,愣在原地。她双手由发抖逐渐变成发软,宋青华那小小的身体也开始往下滑。最后,她吞了口口水,一方面努力地告诉自己要镇定,可另一方面却只能躲在角落里看着那两个成双的背影。
她本想悄悄地跟在那两人的后面,但是手里抱着的宋青华却揉着朦胧的眼睛问她:“妈妈,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