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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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清真词风与大晟创作群体(10)

寻求章法结构的多变,又必须收纵自如,有离有合,这就必须讲究伏笔、照应、点题,讲究章法中之句法。张炎说:“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工,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词源》卷下)避免“有句无篇”,句与句之间大致匀称,且有气势流贯其中,伏笔、照应、点题恰到好处,浑然一体,方可称“平妥”“拍搭衬副得去”。一篇之中,“好发挥笔力处”,又必须有“精粹”之句,以带动全篇,方显得精策而不平庸。大晟词人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玉胡蝶》中“寂寞经春,小桥依旧燕飞忙”一句,淡淡落笔,往日的旖旎风光和今日的惆怅失落,以及时光飞逝、景物无情的无可奈何之感,皆在不言之中。“极要用工”,却让人不易觉察。其他如周邦彦《兰陵王》“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六丑》“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徐伸《二郎神》“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万俟咏《木兰花慢》“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晁冲之《汉宫春》“无情渭水,问谁教、日日东流”,晁端礼《绿头鸭》“路漫漫、汉妃出塞,夜悄悄、商妇移船”等等,都是“平易中有句法”者。

南宋雅词作家歌词的章法结构,完全是承袭大晟词人的创作传统而加以发展变化。姜夔出之以“空灵”之笔,清丽疏淡中意脉不断。吴文英则将时空结构的交错跳跃推向极端,因此获得“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词源》卷下)之讥评。今人借鉴“意识流”的某些构思方法,方能对吴词做更深入的理解。可见,大晟词人作品的章法结构,为后人开辟了施展艺术才能的一片新天地。

第三,追求韵外之旨以示风雅。

词“雅化”的一条根本性要求是对题材内容、情感表达所提出的。大晟词人除了引入“颂圣”之类所谓时代的重大题材外,还对传统的艳情题材加以改造。在善于体物言情的基础上,力求表现的含蓄化、深沉化,时而“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触动墨客骚人江湖流落、仕途不遇的愁苦之情,使歌词仿佛若有喻托,别具象外之意、韵外之旨。

大晟词人这方面的艺术追求,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即善于体物言情和仿佛若有喻托。文学作品首先要表现真感情,且善于传达真感情,引起接受者的艺术共鸣,然后方可追求“余音绕梁”之更佳的艺术效果。歌词这种特殊文体擅长表现个人生活中的细微曲折情感,北宋又有许多成功的言情创作经验可借鉴,大晟词人浸淫其中,皆为体物言情之专家。他们最擅长的表现手法是通过场景的设置,将情感隐约揭示,而不做作明白无误之直接倾诉,避免柳永式的“浅易”。田为《南柯子》写再逢清明、旧情不断、愁苦难消之“凄凉怀抱”,下阕完全是场景描绘,使词人的情感在不言不语中,得以传达。下阕云:

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多情”的是词人,但他却隐身于景物之后。柳絮纷飞,春将凋残;栏边苔生,人去寂寞。这“满身花雨”、依旧“归来”、独自徘徊的帘燕,成了词人的替身,在诉说孤寂无奈的愁苦。田为存词不多,却多场景设置、传达情思的佳句。如“望极楼外,淡烟半隔疏林,掩映断桥流水”(《惜黄花慢》)、“帘密收香,窗明迟夜,砚冷凝新滴”(《念奴娇》)、“帘风不动蝶交飞,一样绿阴庭院、锁斜晖”(《南柯子》)等等。

大晟词人又经常通过主人公的动作,以“身体语言”默默诉说情思。徐伸的《转调二郎神》在当时脍炙人口,词云:

闷来弹雀,又搅破、一帘花影。谩试著春衫,还思纤手,薰彻金炉烬冷。动是愁多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想旧日沈腰,而今潘鬓,不堪临镜。重省。别来泪滴,罗衣犹凝。料为我厌厌,日高慵起,长托春酲未醒。雁翼不来,马蹄轻驻,门闭一庭芳景。空伫立,尽日栏干倚遍,昼长人静。

南宋王明清《挥麈余话》卷二有此词本事记载。言:开封尹李孝寿来牧吴门,徐伸喻群妓对其讴此曲。李询之,徐云有一色艺冠绝之侍婢,为苏州兵官所得,感慨赋此,李果为其致还。徐伸复得侍婢,赖此词之艺术感染力。李孝寿时称“李阎罗”,也为之感动。歌词主要以“身体语言”传说情思。失去侍婢后之终日厌厌无聊,情思困扰,用“闷来弹雀”“谩试著春衫”“栏干倚遍”等动作表达,且设想对方也有“日高慵起”的相应动作。作品以动作始,以动作终,获得“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大晟词人写“身体语言”的佳句很多,如:

万俟咏《卓牌儿》:“相并戏蹴秋千,共携手、同倚栏干。”

晁端礼《蓦山溪》:“独携此意,和泪上层楼。”

晁端礼《金盏子》:“背著孤灯,暗弹珠泪。”

大晟词人言情佳作,还往往能够烘托渲染出一片清雅净洁的艺术氛围,言情而不失高雅情趣。万俟咏《诉衷情》说:

一鞭清晓喜还家,宿醉困流霞。夜来小雨新霁,双燕舞风斜。山不尽,水无涯,望中赊。送春滋味,念远情怀,分付杨花。

语言圆美如珠,画面清新淡远,香奁泛语吐弃殆尽。南宋黄升《花庵词选》卷七评论说:“雅言之词,词之圣者也。发妙旨于律吕之中,运巧思于斧凿之外,工而平,和而雅。比诸刻琢句意,而求精丽者远矣。”所指的就是这类作品。

言情是词体的专长,大晟词人在此基础上,追求“味外之味”,使人读来若有喻托,则是新的艺术追求。这与“花间词人”以精美物象、客观上“引人生讬喻之联想”(叶嘉莹《灵谿词说·论温庭筠词》)者不同。因为大晟词人创作时有一定的自觉意识,其艺术追求有一定的目的性。

大晟词人追求“韵外之旨”,与北宋词坛的审美风尚的逐渐转移密切相关。随着北宋词“雅化”程度的深入,当歌词由“花间”代言体演变为词人抒情达意的自言体时,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身世之感”。这种“身世之感”被隐于作品背后,然又明确无误地表现出来时,就构成兴寄喻托。苏轼词是北宋词的一个转折点,苏轼之后,歌词中的喻托成份明显增加。苏轼以“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喻己坦荡胸怀,以“拣尽寒枝不肯栖”(《卜算子》)喻己孤高情怀,成为北宋词中最早有明确喻托意向的作品。

北宋后期,对词提出了更高的“雅化”要求。努力使歌词所抒之情含蓄化、朦胧化,与兴寄喻托的文学传统挂上钩,已渐渐成为词人们的自觉意识,并表现为创作实践。最早将比兴传统与歌词联系起来讨论的是黄裳。黄裳(1044—1130),字冕仲,号演山。元丰五年(1082)进士第一。黄裳是徽宗年间十分活跃的一位文人士大夫,其自序词集说:

风雅颂诗之体,赋比兴诗之用,古之诗人,志趣之所向,情理之所感,含思则有赋,触类则有比。对景则有兴。以言乎德则有风,以言乎政则有雅,以言乎功则有颂。采诗之官收之于乐府。荐之于郊庙。其诚可以动天地、感鬼神,其理可以经夫妇、移风俗。有天下者得之以正乎下,而下或以为嘉。有一国者得之以化乎下,而下或以为美。以其主文而谲谏,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然则古之歌词,固有本哉!六序以风为首,终于雅颂,而赋比兴存乎其中,亦有义乎?以其志趣之所向,情理之所感,有诸中以为德,见于外以为风,然后赋比兴本乎此以成其体,以给其用。六者圣人特统以义而为之名,苟非义之所在,圣人之所删焉。故予之词清淡而正,悦人之听者鲜,乃序以为说。

(《演山集》卷二十《演山居士新词序》)

黄裳所论不出儒家“诗教”陈套,理论上并无新建树,而且其所论与其创作实践并不相符合。但是,黄裳第一次以赋比兴之义解说向来被视为“小技”“小道”的歌词,将词曲创作与“古之歌词”相提并论,强调“志趣之所向”“情理之所感”,倡导“清淡而正”的词风,皆有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张炎所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张惠言所说词乃“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词选序》)等等,黄裳所论皆已启其端。黄裳能公开站在“比兴”角度解释歌词创作,本身就说明北宋后期词坛审美风尚的某种转移。这种审美风尚的转移,也表现在创作实践过程中。贺铸即擅长以香草美人之类的柔美意象,寄寓不得志于世的苦闷,与黄裳的理论相互呼应。

大晟词人对“韵外之旨”的追求,便发生在词坛已经自觉意识到比兴喻托之义的重要,并在创作实践中有所表现的背景之下。王灼喜欢将周邦彦与贺铸并提,说“柳(永)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碧鸡漫志》卷二)注重的就是贺、周二人能得《离骚》比兴之义。王灼举周邦彦《大酺》《兰陵王》诸曲为例,称其“最奇崛”。大晟词人追求“韵外之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咏物词。刘熙载说:“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艺概》卷四)叶嘉莹先生全面回顾咏物篇什的发展历史,将“喻托性”列为其“两种重要特质”中之一种(《灵谿词说·论咏物词之发展及王沂孙之咏物词》)。咏物咏怀表里两个层次,便构成喻托。以万俟咏为例,其流传至今的词作中有7首咏物词,所咏之物有桂花、李花、瑞香、雨、陇首山、荷花、春草等,占传今27首完整词作中的四分之一。其咏物之外,颇多感慨。《春草碧》一调咏春草,《全宋词》只存1首,大约也是大晟“新声”。词云:

又随芳绪生,看翠霁连空,愁遍征路。东风里,谁望断西塞,恨迷南浦。天涯地角,意不尽,消沉万古。曾是送别长亭下,细绿暗烟雨。何处,乱红铺绣茵,有醉眠荡子,拾翠游女。王孙远,柳外共残照,断云无语。池塘梦生,谢公后、还能断否?独上画楼,春山暝、雁飞去。

千里萋萋、漫无边际、“春风吹又生”的碧草,“行人”春日里自别离启程,及至整个漫长孤寂的旅程,随处能见,迁客骚人频频以之入诗入词,以寄托别离情思和身世感伤。词中佳句便有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秦观《八六子》“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等等。万俟咏《忆秦娥》也有佳句云:“千里草,萋萋尽处遥山小。遥山小,行人远似,此山多少。”以这样读者熟悉的、有相对固定涵义的意象为所咏之对象,本来就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喻托联想。开篇以“愁遍征路”点明咏物之题外意,以下表层咏春草,深层处处写旅愁。这种愁苦在空间上弥漫“天涯地角”,在时间上横亘“万古”,人生无可逃避地被笼罩在愁苦之中,真可谓“出亦愁,入亦愁”。这样蓄积沉郁的“愁苦”,就不仅仅是“别思”所能解释,它融合进作者人生的经验和无限的感慨。万俟咏为“元祐诗赋科老手”,考场屡屡失意,“三舍法行,不复进取,放意歌酒,自称大梁词隐。”(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后以谀圣,得入大晟府,始终是一名粉饰太平、点缀朝廷的御用文人,且一直沉抑下僚,至绍兴五年(1135)方补下州文学。词人内心那种“不得时”的隐痛可想而知。这首词就是用比兴喻托手法,将内心的愁苦宣泄出来。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称万俟咏“长篇多流丽瑰伟”,这首词就很有代表性。全词或用典,或化用前人诗意,咏物而不触及题面,造成极蕴藉含蓄的艺术氛围,给读者以无限的想象空间。这正是南宋雅词作家推崇的咏物词的上乘境界。

大晟词人传今的咏物词数量并不多,晁冲之三首,周邦彦十余首,晁端礼约八首,然多名篇佳作。晁端礼《绿头鸭》咏中秋月,南宋胡仔评价说:“中秋词,自东坡词《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然其后岂无佳词,如晁次膺《绿头鸭》一词,殊清婉。”(《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晁冲之以咏梅之《汉宫春》献蔡攸,得以任职大晟府,《蓼园词选》评此词“借梅写照,丰神蕴藉”。

摘取大晟词人的咏物佳句,也多见喻托之意。晁端礼《菩萨蛮》咏梅说:“孤标天赋与,冷艳谁能顾”;晁端礼《水龙吟》咏桃花说:“元都观里,武陵溪上,空随流水。惆怅如红雨”;晁端礼《喜迁莺》咏飞雪说:“气候晚,被寒风卷渡,龙沙千里”;晁冲之《汉宫春》咏梅说:“空自倚,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万俟咏《蓦山溪》咏桂花说:“不自月中来,又那得、萧萧风味。”万俟咏《尉迟杯慢》咏李花说:“无言自啼露萧索。夜深待、月上栏干角。”等等。叶嘉莹先生概括周邦彦咏物词,言其表现了“言外寄慨的微意”(《灵谿词说·论咏物词之发展及王沂孙咏物词》),这实在是大晟词人的一种共同创作倾向。所以,大晟词人的咏物篇什“虽然数量并不太多,但却确实为后来南宋词人之咏物者,开启了无数变化的法门”(同上)。南宋灭亡后的遗民词人,多以咏物之作寄托家国哀痛,都是直接秉承大晟词人的创作传统。

大晟词人没有南宋词人那样惨痛的亡国经历,又处在歌词“喻托”传统形成阶段,“词为艳科”的传统对每一位词人都仍有着巨大的左右力。所以,大晟词人就没有南宋词人的寄托遥深和开阔胸襟。其“喻托”也都是一己之荣辱得失。然他们共同努力开创的创作传统,在词史上有着深远的实践意义和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