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另有《娥眉亭记》,言采石镇临江有牛渚矶,“矶上绝壁嵌空,与天门相直”,“状如娥眉”。开篇写登临所见,突出牛渚、天门险峻无比的独特风光。长江天险,自古豪杰必争之地,词人以“七雄豪占”一笔带过,既为所咏之景灌注了厚实的历史内涵,又从侧面烘托了此地陡峭峥嵘的风貌。当轻雾散尽,游人从容不迫地登临游览,以极闲暇、极恬静的心境面对如此险峻、且有过惊天动地历史的景色风物,其中蕴涵着一段斗转星移的历史沧桑更变,衬托出今日的太平盛世,及百姓的安居乐业。下阕沿着这种思路继续发展,写在这种极度闲暇的心境中的所见所闻。天堑长江也是波光粼粼,变得祥和宁静,衬托出一轮圆润的明月冉冉升起。塞管轻吹,更点遥闻,只能使今夜显得更加静谧安详。以这样的心态去观赏险峻的风光,并不随之心潮澎湃激荡,这在古人的览景之作中也比较少见。李之仪上述之《天门谣》乃次其韵者,两首词从内容到风格都十分近似。
贺铸致仕后一度寓居及来往于毘陵(常州)、苏杭等地,借江南的山水消解不得志的痛苦。他所选择入词的景物,大都是壮丽开阔的。《荆溪咏》上阕咏毘陵景物说:“南岳去天才尺五,荆溪笠泽相吞吐。十日一风仍再雨,宜禾黍。秋成处处宜禾黍。”南岳之峻拔,荆溪、笠泽之壮阔,共同构成视野开阔、气象非凡的画面。又,其《渔家傲》咏杭州景色说:“啸度万松千步岭,钱湖门外非尘境。见底碧漪如眼净。岚光映,镜屏百曲新磨莹。”其《菱花怨》咏旅途之景物云:“叠鼓嘲喧,彩旗挥霍,蘋汀薄晚。”其《宴齐云》咏苏州繁丽云:“境跨三千里,楼近尺五天。碧鸳鸯瓦昼生烟,未信西山台观、压当年。”凡此种种,取景皆从大处落笔,完全从“花间”的狭小空间走出,给人以“大气包举”之感。同时也成为苏轼词之后“诗化”革新的最好承继者。
三、风姿多彩《东山词》
以气行文,不仅仅能铸就阳刚壮美的风格,柔婉缠绵的作品其间同样有行文气势存在。《文心雕龙·定势》说:“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当贺铸心中所蓄积的是柔肠寸断的婉约之情感时,作品当然呈现出另一番风貌。张耒《东山词序》的概括,典型地说明了贺铸以气行文给时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张云:“是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虽欲已焉而不得者。若其粉泽之工,则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夫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览者自知之,盖有不可胜言者矣。”贺铸作词是在“气势”的驱动之下,脱口而出,形成“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的特色。词人接触到不同的题材,在不同的情感驱使之下,其风格必然是多种多样的。作为宋代文人士大夫,贺铸也少不了花前月下、酒宴之间的生活体验,也有与曾经钟爱过的女子离别时的忧伤凄苦、相思怀念,所以,贺铸婉约柔情的歌词中同样不乏佳作。如《石州引》,便是这类名篇:
薄雨初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已是经年,杳杳音尘多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赠妓送别,是一个普通的话题。贺铸这首词则通过情景的设置、氛围的渲染、细节的描述、典故的运用,给读者以新的艺术享受。初春季节,寒意袭人,夕阳黯淡,轻烟迷蒙,归鸦聒噪。就是在这样一个凄冷、阴暗、愁苦的傍晚,词人不得不踏上“出关”的旅途,再度奔波流离。与佳人分手时的悲悲切切,因环境与景物的烘托而更加令人难堪。临别时“红泪清歌”的依依不舍之细节,便让词人念念不忘、回味无穷。岂知分手之后,事与愿违,迟迟不得归来相聚,而且由于路途遥远,音信也无由寄达。满腹的思念苦痛,只能借用古人的名句来表达。这种苦痛,是离别的双方所共同体验的。可以想象,离人天涯各一方,面对各自的景色,心境将完全是一样的。这首词以极其雅丽的语言,渲染出一种极其凄清的氛围,描述一种极其悲苦的心境,卓立于同类作品之中。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艺术锤炼上的认真态度。据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贺方回《石州慢》(即《石州引》),予旧见其稿;‘风色收寒,云影弄晴’,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晴’;又‘冰垂玉箸,向午滴沥檐楹,泥融消尽墙阴雪’,改作‘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可见作者对本篇的原文已修改不止一次。经过修改,景物的描绘更加生动,意境也更加完整了。
写相思离情的小令贺铸也有脍炙人口之作,《更漏子·独倚楼》说:
上东门,门外柳,赠别每烦纤手。一叶落,几番秋,江南独倚楼。曲阑干,凝伫久,薄暮更堪搔首。无际恨,见闲愁,侵寻天尽头。
这是写京城的一个离别场面,以及别后的不尽相思。词人在短小的令词中安排了三个场景,相互映衬。第一个场景是纤手折柳送别,杨柳依依,别情无限。第二个场景是游子“江南独倚楼”,在思念中度过一秋又一秋。游子对落叶的敏感,事实上是对时光流逝的敏感,是无法与意中人相聚的苦恼。第三个场景是闺中人倚栏杆眺望远方,这个场景出自游子的虚设,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情,应该是如此的。在伫立凝望中,离人愁苦渐渐弥漫开来,遮蔽了整个天地。别前与别后,是时间迁移之对比;离人双方,是空间相隔的对比,多层对比之下,离人的别情被渲染烘托得更加充分了。
当这种离别的愁绪郁积到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候,作文“气势”同样可以喷泻而出,读之肝肠寸断。《忆秦娥·子夜歌》说: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桑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这是一首凄苦断肠的思别词,声情的悲苦,令人不堪卒读。三更时刻,月明如昼,离人辗转难以入眠,只得步出室中,来到庭院。岂知,所见到的是如雪片般纷纷飘落的梨花,所听到的是凄厉哀绝的杜鹃啼叫。此情此景,将离人推向痛苦的颠峰。抒情主人公内心这种极度的痛苦因何而来,上阕并没有明确交代。下阕便揭示这种痛苦的根源。原来是“王孙”离去,音信杳无,叫人牵肠挂肚,思恋不已。离人的眼前,不禁闪现出送别时那最难堪的一刻。那是一个春日“柔桑”的大好季节,离人却不得不饮泣“吞声”,无语告别。在那无声的告别画面中,只有潺潺的“陇头流水”声,仿佛在替人呜咽,替人诉说离情。那一刻的痛苦,铭记在心中,不知多少次折磨得闺人中夜起床,绕庭徘徊。今夜,又是如此一个不眠的痛苦之夜。这首词从题材到表达方式都符合传统作风:代闺中人言离情别思。但情感的抒发方式依然有所不同。宋人恋情词注重含蓄委婉,怨而不怒。贺铸却是痛快淋漓,感情喷泻而出,表现为率情自然的风貌。
同时,遵循内心的情感蓄积,“气”之所至发为歌词,便有“不择地而出”的自然流畅,也必然带来题材上的广泛性,完全突破诗与词的界限。在这方面,贺铸丝毫不逊色于苏轼。用词悼亡,怀念已经去世的妻子,在北宋极其罕见。苏轼曾有脍炙人口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传播一时,与之先后辉映的是贺铸崇宁年间所作的《半死桐》,云: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