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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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苏轼词风与苏门创作群体(3)

其二,“以诗为词”之启端。

词体一经独立,文体间的相互作用也就开始了。换言之,晚唐五代词体完全成熟,词体特征得以确立,“以诗为词”的创作随之发生。最为典型的是体现在冯延巳、李煜的部分词作中。南唐国势倾危,君臣预感到国家必然灭亡的末日一天天临近,内心深处有摆脱不了的没落感和危机感。于是,他们便在歌舞酒宴之中寻求精神的寄托和暂时的逃避。那种沉重的没落感和危机感渗透到词作中,就使作品具有了士大夫的身世家国感慨,与“诗言志”的传统暗合。冯煦评价冯延巳词云:“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揆之六义,比兴为多。”明确将冯词比拟诗歌,从比兴言志的角度加以评说。李煜入宋之后的词作,肆意抒写身世家国之感,完全走出“艳情”范围,诗词同调。王国维就是从这样的角度认识冯延巳和李煜的这部分词作,云:“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又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所谓“堂庑特大”“眼界始大”“为士大夫之词”,皆指冯、李词作于艳情之外别有寄寓,向诗歌靠拢。冯、李词作有此成绩,皆因身世背景使之然,非有意“以诗为词”。

北宋建国,大力弘扬儒家伦理道德准则,通过学校、科举等多种途径推广儒家思想教育,建立新一代的士风。士风的转变直接影响到文风的转移。宋初约八十余年时间里,多数歌词与诗歌取材相同。宋初八十余年之词坛创作,堪称“以诗为词”占据主流的创作时期。这是由社会风尚、政治环境、文坛风气所造成的。文人们已经失去了创作歌词的兴趣,偶尔为之,亦将词体等同于诗体,下意识地采用“以诗为词”的创作手段。歌词脱离艳情,失去其文体特征,宋人称之为非“当行本色”,其创作必然走向萧条。王灼云:“国初平一宇内,法度礼乐,浸复全盛。而士大夫乐章顿衰于前日,此尤可怪。”从词体失去特征、“以诗为词”的角度,可以合理解释“此尤可怪”的创作现象。

晏、欧登上词坛之际,宋词创作进入新的全盛期。其标志是歌词重新走回歌舞酒宴,重新歌唱男女艳情,娱乐功能被重新强化,所谓“一曲新词酒一杯”“酒宴歌席莫辞频”(晏殊《浣溪沙》)。晏、欧率意作词,不经意间士大夫的胸襟怀抱亦流露于歌词之中,欧阳修表现尤为突出。论者皆指出晏、欧词承继冯延巳而来。刘熙载云:“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即与三者歌词中之胸襟怀抱相关。所以,晏、欧之创作,虽然在恢复歌词创作传统方面居功甚伟,但是亦不排斥“以诗为词”。李清照《词论》将晏、欧与苏轼相提并论,称他们词作为“句读不葺之诗”,就是基于对他们三人部分“以诗为词”之作的理解。

其三,苏轼之“以诗为词”。

苏轼登上词坛,带来了更多的创新之作,对词体形成更大的冲击。苏轼在词坛上的创新作为,可以归纳为“以诗为词”。换言之,“以诗为词”之创作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苏轼为人为文,皆洒脱自然,不拘泥于常规。其《答谢民师书》倡导创作时“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清许昂霄《词综偶评》故云:“东坡自评其文云:‘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惟词亦然。”这种自然畅达的创作态度表现到歌词创作之中,就出现了“以诗为词”之有意识的作为。苏轼《答陈季常》云:“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与蔡景繁》云:“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即:苏轼非常欣赏友人“以诗为词”之作。《与鲜于子骏》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即:苏轼对自己“以诗为词”之作亦颇为自得。信中所言“壮观”之词,乃《江城子·密州出猎》。故南宋俞文豹《吹剑录》记载一段广为流传的趣事: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由此可见,苏轼填词时时以柳永为靶子,融诗体于词体,努力追求一种新的审美风格。顺便说一句,宋人比较苏轼词与柳永词,同样并不关心其是否合乐歌唱,而是演唱的内容和风格。于是,苏轼词叙说报国志向和仕途风波险恶、关心民生疾苦、袒露人生旅程中种种复杂心态、诉说亲朋好友之真情。诗歌能够触及的题材,在苏轼笔下皆可入词。刘熙载评价云:“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诗言志,词亦言志。在这个意义上,诗词同体,“以诗为词”的作风得到了大张旗鼓的确立。

苏轼之所以能以自己的创作打破婉约词统治词坛的历史局面,并由此而为豪放词派的产生奠定基础,这是由多种原因和条件促成的。首先,是词的内部创作积累的一个过程。敦煌民间词之视野开阔、风格遒劲的作品在以后的文人创作之中虽然逐渐湮没,但是始终不绝如缕。如中唐诗人韦应物、戴叔伦的两首《调笑令》描写边塞景象,韦云:“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戴云:“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苍劲空旷,与唐人边塞诗血脉相通。到了“花间词人”手中,偶尔还是有超出“艳情”以外的创作。鹿虔扆《临江仙》说:“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痛悼亡国,悲苦已绝。毛文锡《甘州遍》说:“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青冢北,黑山西。沙飞聚散无定,往往路人迷。铁衣冷,战马血沾蹄。破番奚。凤凰诏下,步步蹑丹梯。”写边塞的景色与建功报国的热望,情绪昂扬。南唐词人李煜更是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将内心“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般的愁苦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改变了婉约“代言”的作风。入宋以来,文人的仕途开拓了,视野也随之开阔。举凡宦海风波、人生感慨、个人志向、怀古咏史等等,都可以拿来入词,而且写得气象万千,气度非凡。如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欧阳修的《朝中措·平山栏槛倚晴空》、王安石的《桂枝香·登临送目》等。词的内部的这一系列创作经验积累,为苏轼的词风转移做好了充分的开拓和铺垫工作。

其次,是文学发展“求新”“求变”规律之必然结果。就人们的审美心理而言,“喜新厌旧”是一条普遍的规律。所以,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他们都期待着文学创作的“求新”“求变”,特别是天赋异常、个性突出的作家,更是期待着自己能够独辟蹊径,自成一格。这就是历代文学样式不断更新、题材不断开拓扩大、风格不断推陈出新的根本原因。从词的产生到苏轼的出现,已经有三百余年的历史了。但就其大致内容而言,始终没有超越闺阁庭园之景与相思离别之情的范围;就其基本风格而言,也始终没有超越委婉隐约、缠绵悱恻的框框。比之诗歌,词的题材和风格实在是过分狭窄、拘束了。柳永大量创制慢词,风格更加民间化、通俗化,不过在内容上的开拓并不太多,婉转言情的作风也没有显著地改变。长此以往,词的创作之路越走越窄,必然会被走入“死胡同”。到了苏轼登上词坛的年月,词已经不得不进行改革,否则就会停顿,便没有希望。苏轼的革新就是这一文学创作规律所驱使的必然。

最后,是苏轼个人的作用。把诗文革新精神带到词坛上来的是苏轼,苏轼是一位极富变革精神的文学家。26岁时他便向皇帝上《进策》25篇、《进论》25篇,分析了现实政治,提出全面革新朝政的主张。在散文创作领域,他承继欧阳修“古文运动”的推陈出新精神,倡导创作时“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答谢民师书》)。随性情所至,自由表达,挥洒淋漓,以达到“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同前)的艺术效果。在诗歌创作领域,他同样不拘一格,袒露心胸,“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以至于“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赵翼《瓯北诗话》)。继欧阳修之后,苏轼最终完成了诗文革新运动。苏轼是这样一位极其个性化的、天赋极高的、富有革新精神的作家,在词的创作领域,他当然也不甘心简单地沿袭、模仿前人,不甘心委屈自己去适应“艳情”“隐约”等传统的创作框框,不甘心居柳永等名噪一时的词人之下。他将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带入词的创作领域,追求别具一格的艺术表现,成为北宋词坛最具变革精神的词人。正如许昂霄《词综偶评》中所说:“子瞻自评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唯词亦然。”

苏轼“以诗为词”之作大约只有数十首,与其三百多首歌词相比,只是一小部分。然而,这部分词作在当时影响最大,在词史上的影响也最为深远。苏轼对歌词做如此大刀阔斧的变革,在当时就理所当然地引起广泛的关注。对苏轼词“以诗为词”的综合评价是与苏轼同时代的论者提出的。最先提出这种批评的是苏轼门生陈师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引《后山诗话》)陈师道的观点,获得时人及后人的广泛认同。如李清照《词论》云:“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彭乘云:“子瞻尝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著棋、吃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词虽工,而多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

与苏轼同时代的词人、词论家,多数对苏轼的作为持批评态度。他们批评的依据就是词体不同于诗体,二者不应该混淆。李清照《词论》在批评了柳永、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后云:“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所谓“别是一家”,即谓词需始终保持“本色”,不仅合乎音律,而且不同于诗和文,别具一格。苏轼门生李之仪亦云:“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苏轼词不合“本色”“别是一家”“自有一种风格”之审美要求,故导致北宋诸多词人、学者的批评。

北宋亦有为苏轼“以诗为词”辩护的声音。赵令畤转引黄庭坚语,云:“东坡居士词,世所见者数百首。或谓与音律小不谐,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缚不住者。”南宋以后,半壁江山沦陷的家国巨大变化逼迫歌词走出风花雪月的象牙塔,将目光投向更为开阔的社会现实,苏轼“以诗为词”的作为因此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王灼干脆认为诗词同体,不必强为区分,云:“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由此,王灼大力肯定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刘辰翁《辛稼轩词序》亦云:“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辛派爱国词人,标举“以诗为词”之大旗,在宋词发展史上留下浓重一笔,其成就早就为人们所熟知。换言之,“以诗为词”拓宽歌词表现范围,成就歌词新的审美风格,对歌词发展做出巨大贡献。

“以诗为词”之弊端,南宋人已有所言及。沈义父云:“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后人对此有更深刻的认识。明王世贞云:“以气概属词,词所以亡也。”理由非常简单,淡化或取消文体的独立性,该文体存在的意义同时被淡化或取消。即“以诗为词”是一双刃剑,从文体学的角度考察,“以诗为词”功过并存。

3.苏轼“以诗为词”的具体表现

“以诗为词”是指词的抒情功能和创作目的都发生了改变,向着诗歌靠拢或看齐。具体表现落实为题材内容和风格的改变。

首先,以诗的内容与题材入词。诗、词的内容与题材初无区别,只是在创作、传播过程中逐渐分道扬镳,以至各自严守“诗言志词言情”的界限。柳永、李清照等人诗、词的内容题材皆判然有别。苏轼以前,一些不甘心受此局限的有个性的作家也尝试着突破,不过,他们的突破总是零星的,没有引起广泛的注意,产生广泛的影响。苏轼是第一位对词的内容题材做了大面积改变的作家,引起了当时词坛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