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是一首充满生活热情和散发着清新气息的词篇,它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吴兴一带寒食前后的风俗习惯,抒写了作者细腻的感受。上片勾勒出四个画面:赛龙舟、荡秋千、采百草(一说采集翠鸟的羽毛)和踏青。这是一些带有强烈动势的画面,词中句句有人,“竞”“并”等具有动态的词语,充分反映出青年男女们的活跃生机。下片是另一种深幽的境界:游人归去,笙歌散尽,月色清明,杨花轻飞。初看来,这首词上下片之间似乎不相衔接,但仔细玩味,上片下片,细针密线,结体谨严。换头承前启后,续写寒食之夜。煞尾二句,暗用唐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诗意,题中“寒食”二字贯穿全篇。上、下片境界不同,作用有别。上片写阳光明媚季节里青年男女游春时的热闹场面;下片则着意刻画月色清明、池塘深院的幽静风光,二者形成强烈对照。看起来,作者虽然把游春的场面描绘得丰富而又热闹,但更加神往的却是后者。因此,上片是陪衬,下片是主体,以动衬静,以热闹衬幽寂。“无数杨花过无影”一句不仅表现出词人观察的细腻,同时,也是词中传神之笔,它无疑是作者锐意追求的审美享受与美的境界。难能可贵的是,这首词写于作者86岁高龄,离他辞世只有三年。词人依然对生活保持着浓厚的兴致。
后一首是伤春怀人之作,用笔曲折而又含蓄,与《天仙子》有所不同。作者善于从气候的冷暖、风云的变幻来反映人的内心活动。例如,用乍暖还寒来烘托心绪不宁;用花残人醉、年复一年来形容怀人的强烈而又持久;本来醉意被角声惊醒,却只说“隔墙送过秋千影”。可见,这首词在构思上,表现手法上都较新颖别致,耐人咀嚼。黄了翁在《蓼园词选》中说:“角声而曰‘风吹醒’,‘醒’字极尖刻。”又说:“末句那堪送影,真是描神之笔。”
这两首词虽均有“影”字,但两个“影”字的意境却有所不同。这说明张先从“影”字中所发掘的美感是多种多样的。其他带“影”字的佳句还有“棹影轻于水底云”(《南乡子》)、“隔帘灯影闭门时”(《醉桃源》)、“人在银湟影里”(《鹊桥仙》)等等。
张先还有一首《千秋岁》也别饶诗意:
数声鶗鴃,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孤灯灭。
这是一首描写恋情相思的词篇,它通过“芳菲”的被摧残来表达诀别之后的哀怨。这首词曲折地表现出爱情的坚贞以及对理想的追求。词以鶗鴃的哀鸣开篇,用《离骚》“恐鶗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诗意,说明季节由春到夏,人世由盛变衰。“芳菲”是春天和爱情的象征。“歇”字一语双关,说明爱情、理想也都如同春天一样去而不返了。“残红”二字紧承“芳菲”,是残春的特写镜头。词人之所以折取“残红”,不仅仅是“惜春”,而且也是对被摧残的爱情表示深情惋惜。“雨轻风色暴”是上片中的关键句,它表面上交代“芳菲歇”的原因,实际却暗示爱情遭受外力的无情摧残。这可憎的“风暴”是在“梅子青时节”肆虐猖狂的,它将断送春天的花苞和爱情的果实。歇拍用白居易《杨柳枝》“永丰东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诗意,借柳绵如雪、纷纷扬扬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思。下片通过琴弦来表达相思与怨恨之情。换头与开篇两句上下呼应,“鶗鴃”啼的是伤春,“幺弦”弹的则是相思。“莫把”二字极富感情色彩,词人愈是害怕拨动那根倾诉哀怨的琴弦,就愈能说明这哀怨之情的深沉执着。“天不老,情难绝”是对此所作的补充,表达情深似海、矢志不二的坚贞,是全诗的主题句,它是针对上片“雨轻风色暴”而发的。这两句化用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有“天外飞来,振起全篇”的艺术功效。词中低沉哀怨的音调为之一扫。“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设想奇特,比喻生新。词人用民歌谐音隐语法,以“丝”通“思”,使情感的表达显得更为丰满深挚。结尾以鲜明的形象暗示:这强烈的相思之情,夜以继日,永无绝灭之期。这首词在《安陆词》中别具一格,它是一首感情火暴的抒情诗,与作者其他以清丽的语言捕捉到刹那间的艺术形象的词相比,风格上明显不同。
上面几首词基本上可以代表张先令词创作的成就。他的词抒情性有所增强,美学境界的开拓也很见成绩。正如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论》中所说:“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
与晏欧相比,张先的一生比较平静,起伏波动不大,生活接触面也相对狭窄。况且,在艺术天赋方面张先也远逊晏欧。所以,张先的词题材较狭隘,绝大多数集中在写与歌妓厮混的生活。在张先宁静平淡的生活中,他与歌妓的来往更多的是诗酒风流、消遣岁月,优游卒岁中少了一份深入与真诚,张先的词同样不能避免表面化和“有句无篇”的毛病。在描写歌妓时,大都停留在服饰、梳妆、外貌等表层次之描述上,如《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词人以玩赏的目光紧紧盯住“东池宴”上陪酒的女郎,从“绣罗裙”之穿着到“朱粉不深匀”之淡妆,细细端详。“人人道,柳腰身”之酒宴间一致的看法,更招引得词人心猿意马。结句以“衣上云”暗示男女“云雨”之事,已经直接想入非非。词的寓意也仅止于此,因肤浅而显得直白。
张先有捕捉刹那间美感并将其含蓄自如地表现出来的才赋,以“三影”之类名句而自豪,但是往往缺乏诚挚的情感促使题材进一步深化,于是,在谋篇布局方面也就显得不均衡,“有句无篇”的弊病就突出出来了。除了少数词篇能做到结构均衡以外,多数作品都有这方面欠缺。
二、其他小令词人
北宋早期以小令著称的词人还有张昪、宋祁、梅尧臣等等词人,他们大都与晏欧有较密切的交往,尤其是诗酒往来。围绕着“晏欧”之中心,他们的创作群星捧月,共同创造出一个小令繁盛的灿烂春天。另外一些词人虽然时代略晚,但因他们擅长小令,仍准备在此一并介绍,以便能在比较中看到小令发展的全貌。
宋祁(998—1061),字子京,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人。父宋玘为安州应山令,侨寓安陆(今湖北安陆),遂占籍。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与兄宋郊(后更名庠)同举进士,奏名第一。章献太后以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为第一,置宋祁第十,时称“大小宋”。历官大理寺丞、国子监直讲、史馆修撰,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书成,迁左丞,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卒谥景文。有《宋景文集》62卷,存词6首。其中以《玉楼春》最为著名,因词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名扬词坛,并被人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其词如下: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本词歌咏春天,洋溢着珍惜青春和热爱生活的情感。上片写初春的风景。起句“东城渐觉风光好”,以叙述的语气缓缓写来,表面上似不经意,但“好”字已压抑不住对春天的赞美之情。以下三句就是“风光好”的具体发挥与形象写照。首先是“縠皱波纹迎客棹”,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盈盈春水,那一条条漾动着水的波纹,仿佛是在向客人招手表示欢迎。然后又要人们随着他去观赏“绿杨”,“绿杨”句点出“客棹”来临的时光与特色。“晓寒轻”写的是春意,也是作者心头的情意。“波纹”“绿杨”都象征着春天。但是,更能象征春天的却是春花,在此前提下,上片最后一句终于咏出了“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一绝唱。如果说这一句是画面上的点睛之笔,还不如说是词人心中绽开的感情花朵。“闹”字不仅形容出红杏的众多和纷繁,而且,它把生机勃勃的大好春光全都点染出来了。“闹”字不仅有色,而且似乎有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下片再从词人主观情感上对春光美好做进一步的烘托。“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二句,是从功名利禄这两个方面来衬托春天的可爱与可贵。词人身居要职,官务缠身,很少有时间或机会从春天里寻取人生的乐趣,故引以为“浮生”之“长恨”。于是,就有了宁弃“千金”而不愿放过从春光中获取短暂“一笑”的感慨。既然春天如此可贵可爱,词人禁不住“为君持酒劝斜阳”,明确提出“且向花间留晚照”的强烈主观要求。这要求是“无理”的,因此也是不可能的,却能够充分地表现出词人对春天的珍视,对光阴的爱惜。这种对时光与生命的珍惜,与晏殊在富贵中所产生的“闲愁”同一根源,在宋祁其他词作中也时有流露,如《浪淘沙近》说:“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宋祁另一首《蝶恋花》写男女相思之情,细腻婉转,情深意长:
绣幕茫茫罗帐卷,春睡腾腾,困入娇波慢。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远梦无端欢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春睡醒来,好梦惊散,无限相思,涌上心头。无论是“腻云斜溜”之无心梳妆,还是“整了翠鬟匀了面”之细心打扮,都无法排除苦苦的思恋之情。
张昪(992—1077),字杲卿,韩城(今陕西韩城)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为楚丘主簿。累官度支员外郎、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以太子太师致仕。卒年86岁,谥康节。《全宋词》录其词二首,其《离亭燕》颇为流传: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这首词描绘六朝故都秋景,抒发吊古伤今的情怀。开篇“一带江山”从大处着眼,境界极其开阔。秋日里的所有的风情景物,都是那么的清疏俊爽,水天相连,澄澈莹碧。长满水蓼与盛开荻花的岛屿、沙洲,在冷落肃杀中带着一份幽雅。上片结句落实到“竹篱茅舍”,衬托出一片隐逸闲散的情怀。因为登临面对的是六朝故都,秋色依旧,往事如烟,荣华富贵终归寂灭,所以只落得一片隐士怀抱。放眼长江,水面上“客帆高挂”,仍然是熙熙攘攘;长江两岸“酒旗低亚”,繁华不减当年。季节的转移与历史的变迁融为一体,给今人留下许多谈资。词人在“倚层楼”之际,思索的却是历史的无常,不知不觉中送一轮“寒日”西下。张昪在地方或中央任职期间,“忠谨清直”,“指切时事无所避”(皆见《宋史》本传),是一位有作为的士大夫。这首吊古词通过肃杀的色调与季节的变迁,暗喻时代的交替,王朝的兴废,感慨于风景描写之中,隐含着词人对时局、政局的关切。在宋初小令沿袭“花间”余风,在恋情相思、春恨秋愁、伤离念远这类作品充斥词坛之际,像《离亭燕》这样的作品,把人们的视线引向吊古伤今方面来,在扩大题材、扩大词反映生活的容量方面,无疑是一个进展。张昪大欧阳修16岁,小晏殊1岁,他的这首吊古词的创作年月应该早于欧阳修。张昪流传至今的另一首《满江红》推崇“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的隐逸闲居生活,追求“携酒殢东风,眠芳草”的潇洒自在,直抒胸臆,也在“艳情”之外。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县)人。以从父梅询荫为桐城、河南、河阳主簿,历知德兴、建德、襄城三县。仁宗皇祐三年(1051)召试赐同进士出身,擢国子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预修《新唐书》。卒年59岁,世称宛陵先生。欧阳修为撰墓志铭。梅尧臣仕途失意却享有诗名,刘克庄称他为宋诗的开山祖师(见《后村诗话·前集》)。他反对西昆的艳丽晦涩,主张反映现实生活,平淡自然,要有寄托。《全宋词》录其词两首,与他的诗风迥异。如《苏幕遮》: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这是一首咏春草的咏物词,暗用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诗意,歌咏离情,讽刺不记归期的游子。上片以景衬情,烟光草色,迷蒙淡远,“庾郎”今日不知在何方。下片写别久的怨苦,“王孙”无情,“不记归期”,使闺中人空自等待一春又一春。“落尽梨花”一句,言浅意深,“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春天又将逝去,“翠色”老尽,闺中人的青春也将在如此苦苦守候中蹉跎殆尽。即使是“庾郎”归来,届时恐怕也已经没有年少的欢乐。这一切的思恋、怨愁、焦虑、担心,都蕴涵在眼前的景色之中。《能改斋漫录》卷十七称梅尧臣在欧阳修处作此词,欧阳修“击节赏之”。梅尧臣另一首《玉楼春》咏写“天然不比花含粉,约月眉黄春色嫩”的杨柳,细腻传神,然咏物滞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