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早春的花树下铺开洁白的宣纸,日光漏过参差的花隙落在上面,光影斑驳。
二月的风,袅袅娜娜的掀起宣纸的一个角儿,就像那个人荡起的水袖,他凝了眉,对我说,“青青,待我打完这一役,那陌上的花也开了,我们便一起去看那花!”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画轴道“无妨,来年你若不归来,我便寻将自己嫁了去!”
书箱里的松墨飘出淡淡的香,叫醒了回忆的我。我收回思绪,从箱中取出池研与镇纸,青灰色的雕盘龙纹镇纸上,刻了三个俊雅清秀的字‘顾子衿’
顾子衿,就是他的名字。
我犹记得与他初见,亦是这般的二月。
那是家国尚且安定,生性喜动的我偷偷的避了家人,到城外踏青。
那天的他,穿了一身白衣,从容淡静的坐在一棵只开了三成的花树下右手执笔,左手捏了衣袖,在纸上作画。长发及腰,却未曾束起,只随了那流水般的衣摆散了一地。
风很轻,花朵也放慢了呼吸。我望着那如画般的佳人,一时间竟忘了避讳,只是怔怔而又痴迷的看着他。许久之后,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偏过头来轻轻一笑道“姑娘看了在下许久,莫不是也懂画?”低沉的声音瞬间将我击中,我当场石化。半晌,我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公,公子生的这般好看,不知可曾许人家?”
他愣住了。半天,他露齿一笑“不曾!”
我摸摸自己滚烫的脸,也笑了。
二月的风尚有些寒,吹散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抿唇一笑,向研中注入少许清水,又拿起圭延墨研开。执笔。
圭延墨自古便名扬四方,研出的墨汁清,黑,亮。就像,他的眼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十一年前吧!
亦是那年的四月,我如往常一般避开了家里人到街上玩耍,却因为替别人打抱不平得罪了县官家的公子。
当我被他们堵到巷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糟了!
我看着他们渐渐逼近,心中绝望到哭泣,我会怎么样?被打死?被卖掉?
也许不会,毕竟我们家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是有一点钱财,可是,在这个乱世,钱能做什么?
我抱紧了头。
“怎么?”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是他?怎么会是他?
下一刻,那个声音狂傲不羁的道“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是小爷的人么?”
我僵在原地,他,他说什么?
未等我反应过来,那群穷凶极恶的恶奴已经朝他扑了过去。
我忘记了护住自己,抬头看他。
点,闪,折,退。
呼吸之间,他已点退了一地的仆人拉着我淡定离去。
一转过巷角,却突然开始一路狂奔。
跑了不多时,天却突然下起雨来。
我们只能躲到街边的土地庙里,看着对方变成了落汤鸡的模样偷笑。
笑了半天,我才突然想起来问他“既然你武功那么好,又为什么还要跑路呢?”他微微有些脸红道“在下只不过会些皮毛罢了···小时候吃不了苦,未能大成,再说,方才我过来的时候,见那个公子带了大队的人马往哪里赶,如果不快些离开恐怕······”
“恐怕不妙!”我笑着偏过头接过他的话,他点点头,不在言语,只是抬了头默默的看外面晶莹的雨帘,雨帘外,庙前的那颗榆树愈发的苍翠,可饶是他那么认真,通红的耳朵却泄露了秘密······
花瓣,无声无息的落到我的砚里,浸污了淡粉色的边缘。
我摇摇头,提笔沾墨,落下第一笔枝桠。
曾几何,他也是这样提着狼毫小练,点下花树的第一笔枝桠,一边侧过头来告诉我“落笔要轻,疏落要有致,太疏则无生机,太密则过死板···林姑娘,你有在听么?”
“呃?在,在呀!”我用力的点点头。得知他是名画师,我便回家软磨硬泡了父亲请他来教我习画。虽然他来后我不在像往日一般整天向外跑,可是画技却也不见增长。
他无奈的搁下笔,叹了口气。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是盯着他的手问“顾子衿,你一个画画的,为什么手上会有以前我看过习武之人才会有的茧?”他愣了愣,点了一下我的额头“首先,你得称呼在下为夫子而不是顾子衿!其次,对于武,我也学过些皮毛,所以自然会有!”
“喔!”我有些敷衍的点头,虽觉得有些不妥,却也未曾多想,只是拉了他去看窗外明媚的蔷薇。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是有多粗心呀!
我苦笑,无奈。
羊毫粘了胭脂色的颜料在枝桠间落下,落笔处,开了一纸迤逦的繁花。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我一路小跑进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抬手转了一个圈,又伸手接了桃花瓣递给子衿看。
他温柔的笑了笑,折了枝桃花递给我“人面桃花今犹在,华却不低伊人娇!”
我仓促的红了脸。
背过身去偷笑,嘴里却道“那是自然!”
背后一阵沉默,我奇怪的回过头,却见他红如笔底胭脂的脸,他见我转身,脸便更是红得厉害。半天,我听见他道“青青,嫁我可好?”
美丽的桃花,刹那开满了人间······
“吧嗒!”泪水掉落到宣纸上,晕淡了朱砂的红,我愣了愣,抬手擦去泪水,重新把视线落到这一纸的繁花上,他走的时候,也为我画了一纸的花朵。那已是距我们相识后的第三年春天了。
他说“对不起,青青,我骗了你···我其实是骁骑军的领军···之前因为得罪了权贵所以···现在北方匈奴进犯,国家形式岌岌可危,我···不能不管!”他凝了眉,继续对我说,“青青,待我打完这一役,那陌上的花也开了,我们便一起去看那花!”语罢,他递给我一副画轴,画上,是一树繁盛之至的花朵,重重叠叠,密密匝匝的开了一树。我仰头望他,银色的铠甲,闪着寒光的画戟,红如火焰的长缨,风华正茂,威风凛凛。我看到他眼里有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所以我强压下心头的悲伤,笑道“无妨,来年你若不归来,我便寻将自己嫁了去!”
他笑笑,没在说话,只是转身扬鞭,马后,尘土飞扬。
我站在原地,相思,透骨生香。
一个来年过去了,两个来年过去了···九个来年过去了。
他食了言,过了那役也没有回来,只是任旧征战沙场,我亦食了言,没有寻人将自己嫁了去,只是年年在哪棵只开了三层的花树下,绘下一树繁花。
搁笔,落印,画成。
纸上是一树深深浅浅的花朵,只是怏怏的,没什么生气,比不上他的繁复盎然。
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怔住了,僵直了身体,不敢回头。
九年,我等了九年,子衿,你终于回来了,对不对?
泪水不觉盈眶,子衿,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这九年,我有多么难熬吗?
画戟在地上拖动,擦出‘哗哗’的声音,下一刻,寒冷夹着撕裂的痛苦猛地刺穿我的心脏!!!
“你!”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从胸前冒出的银色刀刃,一寸一寸,机械的回头,入眼的,竟是陌生的胡人!
“&%43······”他骂列了一句,干脆的抽去刀把我踹到一边,开始翻我的东西。
心,突然就不疼了,只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啊!我想起来了!早在半月前,胡人就已经进驻杭州,而子衿,早在三年前就倒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
落华悠悠,飘落到我的身上,让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花瓣,我颤抖着手,摸到怀中从未离过身的画轴,轻笑,呐!顾子衿,我来找你了!
我看到坠落在地上的画,那上面的繁花不在死气沉沉,反而是一味的妖娆美丽,溅上去的点点血星就像这片片落花,从容大方的开满白色的宣纸,呵!子衿,我们终于可以一起看花开了!,我的视线慢慢变暗,最终,我看到了画角上提着的一阙诗:
陌上繁英落又开,多情公子未归来。
重泉再无胡虏事,或得执手待花开。
我睁开了眼,这是···哪里?
我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淡青色的幔子拖到地上,身上盖着的是绣着鸳鸯的青棱被,我呆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我的房间。午后的日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框打进来,照在我的身上,微微有些晃眼,我又发了片刻的呆,方起身下床,突然,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划过我的心头,“顾子衿?是谁?”我迷茫了一会儿,就把他甩到一边不在思考了,我推开门,傍晚,夕阳正好!
一阵清风从我的袖间发上吹过,带起一阵颤动,隐约间,我似乎看见了两个白衣男子乘风而去,一个回了头,目光中,满是留念,我揉揉眼睛,面前依旧是那大好的夕阳。回房,梳妆台上多了幅画,画上,繁花开的如火如荼,似乎是起了风,满页都是缤纷的落英,美则美矣,却失了原本的鲜艳,暗淡得紧。
“这是?”我的目光落到窗外,刚刚,或许真的不是幻觉吧!
很多年后,我成了亲,嫁了人,在这个乱世里,竟然也子孙满堂。
一日,小厮报告说,门外来了个白衣的公子,请求见夫人,我有些奇怪,白衣公子?我的心头莫名升起我还未曾出嫁时的那段回忆,我不禁握紧了怀中从未离过身的那副繁花图,会不会是······
我让小厮把他带进了,在小厮出去唤他的时候,我居然紧张的像要见情人的小姑娘,我自嘲一句,强压下心头的慌乱,那头,小厮已经把人领进来了,我抬头,怔怔的盯着他看了半晌,他,他生得俊俏得很,绝对有让人过目不忘的资质,可惜,他不是那个人!
我镇定下来,问“不知阁下找老身何事?”
那人托起一个红褐色的陶瓷坛,只有两个巴掌大,他把陶坛递给我,道“这是秦淮春,据酿造之日至今已经六十载,今日开封,我便拿过来请夫人尝尝!”
“六十载?”我接过陶坛,坛上溢出淡淡的酒香,在我的眼前勾勒出一个穿着白衣的公子的模样,我心头一酸,却碍于旁人再次不好掉泪,我收下酒,对他道了谢,也未曾在酬劳他些什么,便潜人送他出去了。
当夜林家老夫人卒,享年九十。
据说那老夫人奇怪的紧,死的头天,她就像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似得,安排好了一切,死时,只是要求把头天一个年轻俊公子赠与她的一坛秦淮春带上,另一样,就是她从未离过身的一幅画。
人们都说头天来的那个公子恐怕是传说中的白无常谢必安,可是也再没见过那个公子,流言也就渐渐平息了。又是多年,当年老夫人的小厮已经变为老厮的时候,一日,他和着林家现任主子一同去给老夫人扫墓,他发现,墓旁,不知道是何人种满了桃花,虽说现在已是四月,可那桃花没有丝毫凋谢的样子。恍惚间,他还看到了当年给老夫人送酒的那个白衣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丝毫没有改变,仍是那副风华绝伦的模样。他看到他毫不顾忌的走到老夫人的墓前,倒下一杯酒,低声念了一阙诗,那阙诗的每一个字都清晰的落到他的耳中“昨夜陌上东风还,七重八重映栏杆。可惜江春无人认,只随香酒入梦阑。”
从此,那老厮再也没有见过那吊唁的公子,只听得老夫人墓上的桃花灿烂,年复一年,而伴随着那桃花嫣然的,还有淡淡的秦淮春的酒香,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