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芦花飞时燕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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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早上六点多,红黄色的太阳已经有些耀眼,正从山脊的东头往上爬,小龙山村的早晨被忙着秋收的拖拉机惊醒,六十三岁的张云山穿着深蓝色的褂子,赶着驴车走上河堤——这是附近几个村仅存的唯一一辆驴车,灰色的毛驴张开仿佛戴了口罩的大嘴打了个突突。

“四叔,拉劈柴去啊。”张发明开着拖拉机往地里赶,见到张云山便打招呼。

张云山答应一声,“昂,多备点木头。”

张发明说:“打烧饼卷还是得用木头,庆玉哥电炉子烤的不好吃。”

“嗨,折腾呗,整天咋呼现代化,可不是什么手艺都能现代化哩。”张云山顿了顿,叹了口气,又说,“木头也烤不了几回儿了,进了城,上了楼,上哪里点炉子烧劈柴去?”

张云山有一个祖传的打烧饼卷手艺,烤烧饼的锅就很特别,由两部分组成,上边是一个馒头状的火炉,“馒头”的底面是一块铁板,四周用黄泥做成,整个烤炉吊在一根粗木杠子一端,靠近这一端的地方用根铁链子挂在房梁上,你想象一下杆秤的模样,秤钩子就是这个火炉,提手就挂在房梁上了,使用的时候,压住杠子的另一端,轻轻用力就把火炉提了起来。下边是一个平底带沿的鏊子,十厘米深,鏊子底下有一个灰膛,开口扁扁的。

张云山烤烧饼卷用的是木疙瘩,每天早上五六点,他便起床劈木头,这个活儿他儿子张庆玉做不来,走进他家院子,你常常会看到张云山劈木头,夏天只穿一件白背心,冬天一件深蓝色的小褂敞着怀,只见他把一块木头竖放在地上,双手在各嘴边“呸呸”两声湿润一下,攥稳洋镐把,高高举起,“嘿”的一声,一块木头劈成两半,然后换下一块,整个早上,张云山不大的院子里满是他低沉有力的“嘿”“嘿”的声音,常常能飞到街上。

大盆里的老面发起来,满满的一大盆泛着光,拿抹刀铲一大块往上一提,面团之间依依不舍的拉出好长的条,然后“啪”的一声摔在一米半长的案板上,抓一把面粉来回一洒,揉成小臂粗的长面条,切成拳头大的一团,面团揉几下再搓成十五厘米的长条,双手拇指在上四指在下,捏住面条的两端一抻,一个20厘米长的烧饼卷面坯就做好了。连续做二是几个烧饼坯后,张云山拿刷子蘸一下豆油迅速刷一下烧饼坯朝上的一面,然后挨个放进烤炉,上层烤炉燃烧着木柴,里边烧散的木柴块被张云山用铲子扔到下层的灰膛,这样,烧饼卷的上层是熊熊燃烧的火炉烘烤,下层是通红耀眼的木炭。约莫五分钟左右,软软的烧饼坯就有了硬度。张云山第一次把上层烤炉提起来,此时烧饼卷的上层已经发黄微红,张云山用刷子把糖浆与蜂蜜的混合物刷在上边,再盖上烤炉继续烘烤,又过了五分钟,张云山再次把烤炉提起来,这次刷的是水,沾了水的刷子碰在鏊子边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刷完盖上烤炉,这时候,张云山就开始清理案板子了,收拾完毕,烧饼卷就可以出锅了,烤炉一掀开,小麦面粉的焦香微甜,伴随着热气扑面而来,张云山把烧饼卷一排排的扔在案板上,放入下一锅烧饼坯,然后转身在红亮的烧饼卷上仔细地刷蜂蜜,大功告成。

做好的烧饼卷上层红色,舔一下甜甜的,下层褐色,上下两层咬在嘴里酥脆,中间则是软软的发面,再沉稳的人也会忍不住“吸哈”着气往嘴里送,张宝骏家的孩子例外,老头不允许孩子们在外边吃东西,他总是把吃饭看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遵守着“食不言”的古训。

刚出锅的烧饼卷好吃,凉了馏一下是另一种风味,馏透了的烧饼卷,捏住一端,长条的另一端就会软软的又倔强的半耷拉下来,形成一个“拱”,仿佛舞蹈演员下腰,咬在嘴里劲道的很。好吃的烧饼卷引得十里八乡都拿麦子来换,甚至进城作为礼物带着,给张云山家带来丰厚的收入。

张云山打烧饼卷的屋子不大,六平米左右,土坯房,墙壁被烟熏火燎成黑色,这个房子里只有两种材料,土和木头。到儿子张庆玉接班的时候,他厌烦了这个辛苦的操作程序,厌烦了这个显得肮脏的工作室,重新盖了一座新房子,宽敞明亮,木柴烤炉换成了电饼铛。但,味道总是不对,小院门可罗雀了,张庆玉意兴阑珊,收拾行囊加入了打工潮。

自从小龙山村要被拆迁的消息传出来,张云山头一次主动走进水泥烧饼坊,亲手糊了一个新的烧饼炉,在某个早上,乡亲们欣喜地听到张云山兴奋地劈柴声,尽管这声音不再有力,但焦香的烧饼卷味道又回到了张云山院子周围。

这两天张云山尤其忙,一个是赶上了秋收的农忙时节——尽管种粮食的村民不多了,另一方面,县里歌舞团要来送戏下乡。本来张云山家的烧饼卷就是周边几个村子农忙和婚丧嫁娶酒席上的指定干粮,在以前,谁家酒席上缺了烧饼卷,简直要不成席了。昨天,大队部来人定了一百斤烧饼卷,这是用来招待县歌舞团的,村里朴素的认为这种美味应该给城里来的明星们好好品尝。

小龙山村有两个中心点,村委会和大槐树,各自代表了国家意志力和村民习俗的力量,事实上,大槐树这个中心点确立的要更早一些,早些年间,几人合抱粗的大树下是这个村子的“行政审批大厅”,犯了错的村民或者村里决定做的集体大事都在此发出最终指示,一直到解放后,从大队部到村委会,国家意志力的名字变了又变,大槐树依然叫大槐树。两个中心点以小广场为界,村委会在北,大槐树在南,闲暇时村民们都会聚在大槐树下家长里短,小孩子们也在这里爬上爬下,人气要比村委会旺了不少,皆因大槐树在威严之余还有深深的“人味儿”。

小广场四周还有一圈梧桐树,广场上能召开村民大会,能演电影,农忙时还能晒粮,在小龙山村集政治、文化、经济作用于一体,开村民大会的时候,大家面北而坐,书记村长面南发号施令;放电影的时候大槐树是银幕悬挂的地方;打场晒粮的时候大槐树又成了遮风避雨的休息处。

县歌舞团演出的临时舞台搭建在大槐树下,音响高高的悬挂在槐树东西两侧的树枝上,苇子席和高凉席在大槐树的另一侧围成一个临时的化妆棚。太阳离落山还早,广场上凳子、马扎、小椅子就摆了起来,这都是各家的孩子们摆弄出来占地方的,大人们还在地里收棒子,小广场上便孩子声吱哇乱叫,追逐打闹的、拿小凳子当马骑的、三三两两说悄悄话的,小孩子还特别喜欢绕圈跑,于是小广场上就沸腾起来。既然占座是孩子们的主要任务,就免不了打个架之类,村里张姓是一家,几百年下来,辈分参差不齐,就出现了孙子打了老爷的现象,孩子嘛,打个架一会儿就好,也不会有谁挑理。

演员们正忙着化妆,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伸长了脖子挤成一团,眯着眼从苇子席缝隙里使劲往里瞧,一个画了大花脸手拿青龙偃月刀的武生忽然转身,“哇呀呀”的怪叫一声,一刀劈过来吓的孩子们往后一个趔趄,挤倒了一大片,引起一阵欢叫。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几个刚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也走了过来,一个说:“有啥可看的,城里啥没见过?”另一个便附和:“是哩,城里广场上天天有人跳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快步往广场走。

演员们正聚精会神地化妆,对着镜挤眉弄眼,村里的小伙子们蹲在一旁往女演员身上瞄,从头看到腰,从腰看到脚,一边看一边评论,“瞧她那腿细的,我们工地那里天天有个女的路过,腿跟她一样细,可比她俊多了。”

天色终于黑了起来,稍圆的月亮亮亮的挂在东天,广场上四个角的探照灯照的亮亮的,一个漂亮的红衣服主持人走了出来,“开始咧!”李小民喊了一嗓子,广场四周的人呼啦一下涌进来寻找自己的凳坐下。小孩子们总是不肯老老实实的坐在凳子上,爬上广场四周的梧桐树,坐在树枝上往下看,一条树枝上就能做五六个小孩儿,仿佛梧桐树不再是梧桐树,变成了人参果树一般。一棵树上几个孩子争了起来,树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了,孩子们就像下饺子似的落在梧桐树下的草垛上,激起一阵“哈哈”的童声。

李小民烦恼的跳上舞台,“静一静,”李小民喊:“谁家的孩子,再捣蛋抓起来!”然后他抓着红衣主持人递来的话筒,“噗噗”吹了两声,然后说:“感谢县歌舞团的演员们同志们给我们送来城里人才能看的节目,感谢县领导。”让村民们意外的是,街道办竟然排了个副主任过来,这位副主任在随后的讲话中花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拆迁工作给大家看做思想工作,直到广场四周开始有了起哄的声音。

事实上,这场歌舞也是县里针对拆迁工作组织的,主意正是李之路的儿子李玉峰提出来的,他认为村里外出打工的大部分得到消息回了乡,正是做拆迁动员的好时机,这场歌舞要在小龙山周边几个村巡回演出。

随后的几天,孩子们依然无忧无虑的在大街小巷荒腔走板的唱着演员们留下的歌曲残片;大人们脸上则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眼里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眼神;老年人则在迷茫之外多了些悲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