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芦花飞时燕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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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国的老百姓用各种独特的方式记录着身边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或是几句顺口溜,或是传播在乡间地头的奇闻异事,你总能循着这些线索追查到或者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到事件原来的本质,这其中,乡村名称最能代表该地区的历史变迁。相邻的两个村子分别叫“北落星”和“南蹦星”,十有八九便能在两个村子地下挖出陨石;村子叫“玉皇庙”,那么这里必定曾经有过一座玉皇大帝的庙宇;取名叫“申盟亭”的,来源于齐桓公在此召集诸侯歃血为盟尊王攘夷。作为一个自古以来的农业国,乡村总是深藏着这个国家几千年的历史变迁,串联起来就是一部国史。

小龙山村西边有个村子叫“铁匠李”,属于明朝匠户聚居村,过去村里几乎家家会做铁匠活,传了几百年的手艺在他们的手里巧夺天工,尤其擅长打制农具。时间走到了二十一世纪,铁匠李村也才是个县城外环外的近郊村,辛辛苦苦的铁匠活累死累活也就是个养家糊口,村里穷,大家就把希望寄托给了下一代,这里的村民尤其敬重读书人,对于孩子的教育事业近乎偏执,当然,村里的年轻人要想走出去并改变身份,大约只有两条路:当兵提干转业吃公粮、念书考学吃公粮。老祖宗传下的铁匠手艺曾经养活出了不少的有出息的孩子,“铁匠李”尤其出两种人才—老师和官员。老师级别不高,除了三两个大学副教授以外,基本回到镇里或者县里教中学;做官的也不大,县级干部了了,基本在本县或周边县做科级干部,放在古代就是小吏。

孩子有了出息,干了一辈子铁匠的爹娘便可以跟着出去享福,改革开放搞活经济以后,首先是人财物的流通顺畅了,年轻人们赚钱的手段脱离了辛苦的铁匠活,赚了钱的年轻人在城里安了家,村子就这么一年年空了,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子与千万个中国乡村一样,落后且日益凋敝,顶多会在某一日不得不回来的时候感慨一下村子不够热闹,除此以外,他们对村子的贡献屈指可数,小官儿利用手里的印把子给村里多批点修路款,然后宽阔的大路显得村里更加冷清;或者自觉混出模样的人组织捐款修家谱,然后遍布或大或小的城市的铁匠李原村民们想起来自己是有宗族的,仅此而已。

有本书说:“农村人口的城市化,首先是农村精英的城市化,这就决定了城市化同时也是农村人、财、物流出农村的过程”。

现在,铁匠李村只有年近八十的李之路还做着铁匠活儿,当然,李之路并不以此谋生,他有个在县拆迁办做官的儿子李玉峰,李之路之所以还在“打铁”,不过是对传统的坚持,这一点,他与他的老朋友张宝骏一个脾气。儿子李玉峰打小被调教的就像是出身书香门第,进城做官的第一天,李之路便给他提了个要求,回家不许坐车进村,所以每次李玉峰回乡,都会在村口下车,司机停在路边等,李玉峰带着妻儿一路走到家门口,路上见到老少爷们儿少不得打招呼,开车五分钟不到的一段路要走大半个小时,这让李玉峰出身城里的老婆抱怨不已。

李之路一年打两次铁,麦收和秋收,其他时间,他便推着他的木质小推车走街串巷,表演他另一个绝活儿—打锡壶,尽管没什么生意,而他也常常是走到小龙山村的大槐树下支起摊子而已,每当这个时候,张宝骏总会拎着茶壶与他会合。

就在这个秋收的上午,微热的阳光斜斜的从大槐树枝枝叶叶的缝隙里穿出来,微微带着黄色的阳光在轻轻地秋风里让人舒服的不想动弹,不远处的小胡同里,瓦房的屋脊营造的阴影刚好从胡同路中间分隔开,李之路便推着他的小推车叮叮当当又吱吱呦呦的走过来,小推车用木条榫卯成车盘,大大的轮子被车盘分割成两半,车盘上轮子两边各一口木箱子,两个木箱子中间连着一个“几”字形的铁条,上面挂着一个小铜锣,碟子一般大小,铜锣另一侧是一个拴在“几”字形铁条架上的螺丝帽,小推车走的时候,螺丝帽便随着车子的晃动一下一下的打在小铜锣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伴随着悦耳的铜锣声,李之路亮开嗓门吆喝着:“打——锡——壶来。”

张宝骏蹲在大槐树下的石板上,托着旱烟袋眯着眼咧着嘴笑眯眯的瞧着走近的李之路,斑驳的光影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嗨,你这时候不是该打铁么?”张宝骏站起身,迎上去,“怎么把这副家什儿弄出来了?”

放下推车,李之路拍拍车上的木箱子,“嘿嘿,打铁的家什儿也在里头,明年这些老伙计就见不着光了。”

“给我拾掇拾掇这俩铁锨头。”张宝骏说。

李之路看了一眼没答话,拿起茶壶自顾到了一杯,小推车就这么放在那里,并不急于支起摊子,也是,现在谁家秋收秋种还需要打磨?头铁锨?冒着黑烟的农机呼哧呼哧的缩短了忙碌又热闹的春种秋收。

喝罢一壶茶,摊子终于支了起来,铁砧、煤炉、水桶、铁钳摆了一地,张宝骏便自觉的打起了下手,拉起了风箱,在早些年,这是学徒该干的事儿。

“秀才公要是知道你干这个,你不得挨揍?”李之路笑着说:“秀才公对我也是顶好的,哪次跟我爹来你村干活儿,都在你家落脚儿,可秀才公从不伸手做这个。”

张宝骏说:“还讲究那?打我爹挨批那会儿,规矩就没了。”

泛着蓝色的火苗把铁锨头烧的通红,李之路拿铁钳夹了起来放在铁砧上,右手拿着一个小铁锤敲击在上边,张宝骏则双手举起大铁锤砸在李之路敲击过的地方——这也是学徒干的活儿。两人一起一落,缺牙豁口的铁锨头逐渐成形,最后李之路把铁锨头伸进水桶里,“吱啦”一声,一阵热气涌了起来,再把铁锨头拿出来的时候,锈迹斑斑的铁锨头便乌黑发亮了。

做豆腐的张友德走了过来,“俩老哥哥,晚上来我家喝一盅?”

“那得你做小磨豆腐才行,”张宝骏说:“机器磨的我可不吃啊。”

“哪能哩,小磨豆腐还得咱们老兄弟才知道香。”张友德乐呵呵的回应。

午后,张友德便把早早泡上的黄豆端了出来,让小儿子和孙子宝儿爷俩儿推起了磨,以前这个磨是用驴拉的,现在驴早就处理掉了。

小儿子张立本边推磨边抱怨,“有电磨不用,非得使唤人!”

“就是啊爷爷,电视都捞不着看。”孙子宝儿也抱怨。

端着瓢给石磨加水的张友德不高兴了,“离了电不能活?”儿子孙子不敢吭声了。

白花花的的豆浆落满了石磨下的大铝盆,张友德便在枣树下支起了自制的过滤器,这是一个两根十字交叉的木棍,交叉点钉了一个铁环,一根小指粗的生绳子穿过铁环挂在枣树杈上,十字交叉木棍的四个点分别系着一大块方的白棉纱布的四个角,形成一个兜,布兜下是一个木桶。

张友德把豆浆舀进布包,然后抓着棉布对角一上一下的抖动,黄中带绿的汁水落在木桶里,布包中只余下一团圆圆的豆渣,这是喂猪的好材料。

张宝骏和李之路走进张友德家院子的时候,天还没黑,院子东边的豆腐坊里,张友德正在拿秫秸烧火,给锅里的豆浆加热,热气腾腾的豆浆在锅里翻滚,就到了张友德展现身手的时候,他托着石膏水掀开锅盖——张友德是用石膏点豆腐的,这是考验豆腐师傅的时候,石膏水滴进锅里,豆浆凝结成了豆花,锅里豆花和分离出来的黄水泾渭分明。正对着大锅的地方有个木架子,上边放着一个方形石头,石头四周有凹槽,张宝骏和李之路熟练的拿起一大块湿纱布铺在上边,然后一人一边兜着,张友德就把豆花舀在上边,最后把四条纱布边系起来,拿一块木条钉起来的方形板子盖上,压上一块大石头,哗哗的汁水流出来,约莫一两个小时,四四方方的豆腐就做好了。

全天下的豆腐刀是不是一样不知道,张友德的豆腐刀类似一个长方形与半圆的组合,在半圆的顶点处延伸出刀把,不锈钢材质的豆腐刀并不开刃,张友德便用它把大块的豆腐切割出一大块来,这是今天晚饭的主角了。

张友德的孙子今年十二岁,在村里,这已经是可以在客人到来或者走亲戚时上酒桌的年龄,称之为“坐席”,颇有古风。张宝骏、李之路、张友德、张友德的儿子和孙子五个人围坐在小圆桌上,一顿非正式酒席就开始了。

宝儿是最不乐意坐席的,尤其是爷爷这一辈,最重规矩,坐席不得随意中途退席,不能随意夹菜,不能插嘴说话,尤其是不能看电视,让宝儿难受的很。

这顿饭分外压抑,村庄拆迁与合村并点的消息黑云一样压在哥仨头上,这意味着铁匠不能再走街串巷展示打铁手艺,豆腐匠不能挥洒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