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芦花飞时燕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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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张繁荣,这个举全家之力、让镇村计生干部上火的计划外人口,小时候也跟平常孩子一样,学习中下水平,与全国大多数贫困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忙于生计的父母无暇给他们多一些的爱抚,贫穷造成的自卑心理与缺乏关爱引起的想要受到关注的动机交织在一起,让他们多数成了大家眼中的“问题孩子”。中学最后半年的时候,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把学习中下游的学生劝退了,就这样,张繁荣回家了。二十世纪末那几年,教育产业化这个概念还没有正式提出,没人关注多一个学生能多多少GDP,大家眼中关注的是教育质量,升学率是第一位的,但,还有句话叫“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话虽然也不是绝对的有道理,不过十四五的孩子既使再怎么差劲,也得给他们上进的机会。否则的话这种年龄流到社会上,搞生产还嫩点,学好没人教,那就得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张繁荣就这样吧成了小龙山村的不稳定因素,感谢城市化的突飞猛进和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外出务工成了农村剩余劳动力的泄洪口,与村里其他少年一样,张繁荣十七岁那年背上行李走进了建筑工地。参加了工作,就没人拿你当小孩子,不会有谁优待照顾,在跟家里的通话中,张繁荣哭着说:“妈,我太累了。”娘俩在电话两头泣不成声。

不行,必须让孩子再进学校,张繁荣他爹张有财这样想。此时已经进入新世纪三年了,乘着“教育产业化”的东风,张繁荣终于在他走进了本地职业学校的大门,加上前一年刚刚升入本地著名学府的老大张繁茂,家里一下子出了俩大学生,尽管此前张有财没有听说过“教育产业化”这五个字,但不妨碍他对两个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的热情,当然,这五个字也开启了张有财的“败家史”。

张有财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养猪、种大棚,从被计生罚款折腾的家徒四壁到买得起十二拖拉机,很快成了村里的上等人家,拖拉机刚买回家那会儿,很是引起了大家的羡慕,好比古代拥有耕牛的庄户人家,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能人儿”。

取外号在乡村不算个侮辱,大家反而认为直呼某人的全名是不友好的,就算没有外号,乡里乡亲的要么“二哥”“老五”的称呼,要么去掉姓氏只喊名字,至于“老杠头”“老猫”“二皮”等匪夷所思甚至下流的外号更是不少,但是被叫的都不在呼,他们不会去告别人毁谤,也不会生别人的气,假若有人突然叫他们的正式名字,他们也许会一时反应不过来咧。

大家也好奇为啥张有财就那么“能”,总能赚到钱,而乡亲们却不能轻易地在农业地里直奔小康,终于有一次酒桌上张有财透漏了他的秘密,“不能听镇政府的指挥!”大家回头细想,恍然大悟,可不是么,赶上一阵子镇上指挥所有村子都得养牛,不养牛就得罚款,于是大家都养牛;后来镇上组织大伙儿种大蒜,说是包指导包销售,大家伙儿乐颠颠的种大蒜;新的镇领导又要求种土豆,大家就得把全村的土地集中成片种植土豆。每逢种植或者收获的季节,总有扛着摄像机或者照相机的宣传干事们来回奔波,于是大家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农村的一片繁荣,至于农民能不能有个好收成,关我啥事儿呢?说我管杀不管埋?“嘁!”这就是交代,反正政绩妥妥的到手了,拜拜了您呐!

两个大学生,一年学费加生活费就要两万多,张有财曾经算了笔账,赫然发现张繁荣初中毕业即外出打工的同学们与混了三年野鸡大学的张繁荣相比,十年间正反计算就是小二十万的差距。

也是在两个孩子毕业后张有财才有点明白了“教育产业化”这五个字带来的含义,首先就是国家不包分配了,张有财不明白,为啥大哥家侄女儿张晓慧大学毕业就能分配当老师,到了自己俩孩子突然就不包分配了?他不明白,产业化的教育追求的是经济为中心,批量化的产物哪有精耕细作的抢手?对于男孩子来说,毕业后尤其雪上加霜,这不仅意味着失业,还有成家立业迫切的生理和精神需要,张繁茂毕业后留校做了年轻讲师,与同样留校的女友很快领证结婚,此时的住房价格也纳入了经济建设的排头序列,飞涨的房价一度让张有财呼吸不成,好在老大两口子决定自己凭本事买房,绝不啃老,这让张有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深深自责,咋就不能多赚点钱呢?张繁荣就没这么省心了,回村安心做剩余劳动力的他还得靠张有财找媳妇儿,虽然省了买房钱,但彩礼却像一座大山压得张有财喘不上气,村里女孩儿已经到了论斤称的地步,订婚就要三万三,还有个名堂叫“三生有缘”,没钱?那就是没缘呗。哪能没缘呢?必须有,张有财闪转腾挪,好歹凑够了定亲彩礼,但心高气傲的张繁荣总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悔婚,看不上村里的姑娘,男方退婚彩礼不退,就这么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几次下来,媳妇毛没见到,张有财反而从村里的上等人家沦落到债务人。

“债务人”张有财又回到了贫穷状态,为了还债,为了给老大买房帮衬几个,为了老二的娶妻大业,张有财没白没黑的干,奈何年龄不饶人,外出打工没人要,在家务农偏偏农产品价格的上涨始终追不上CPI,一切都在涨价,除了农产品,土里刨食儿越来越难了。

当拆迁的浪潮来到小龙山村的时候,张有财既向往又不情愿,向往城里拆迁户大把的拆迁费,舍不得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张繁荣倒是欣喜的很,他无聊又平静的生活像是被风吹起了皱纹,他的心思活泛了起来。拆就拆呗,有拆迁费就行,以大哥的性格,老父老母的宅基地肯定归了自己,现在住的三间房又是一笔拆迁费,张繁荣还惦记上了大伯家的宅基地。大伯家就张晓慧一个闺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么,哪能还享受村里的宅基地呢?

中秋节这天,院子西南角的小菜园里,张繁荣他娘在摘扁豆角,他爹张有财正收拾那台服役七八年的十二拖拉机。

“爸,听说没,咱村要拆迁了。”张繁荣大咧咧坐在拖拉机斗子上。

张有财冷哼一声,“拆迁,拆迁,进了城喝水烧火都要花钱,你还不得饿死?”

“嘿,这可不对,”张繁荣眉飞色舞,“到时候光拆迁费就够咱花一辈子了。”

张有财忽然抓起手边的棍子就往张繁荣身上砸,“我叫你花一辈子,砸死你个败家玩意儿!”

张繁荣他妈把豆角一扔,就从小菜园里跑出来抱住张有财,“啥话不能好好说?老二,也不怨你爸,勤快点他还能打你?”

“这不没啥事儿么,再说地里的活儿我也不会啊。”张繁荣挠着头。

张有财说:“开拖拉机你可会?扛袋子你可会?吃完饭跟我去掰棒子,狗熊都会掰你不会?”

“行啦,”张繁荣他娘出来圆场,“老二你先去给你爷爷奶奶少个纸,这大过节的,吃了饭去跟你爹掰棒子去。”

张繁荣不耐烦,“烧纸干啥,那都是迷信!”

“你说啥?没良心的东西,”张有财毛了,“迷信?连祖宗都不敬了,还能指望你干啥正经事儿!”

看到张有财又要发作,张繁荣赶忙带着草纸香烛往南山的祖坟跑去。坟地在半山坡上,站在山脚,张繁荣发愁的看了看往上走的羊肠路,实在懒得上山,嫌累得慌,想了想,就在山根底下把纸烧了,边烧边念叨,祖宗们啊,你们飘飘的腿脚快,自己下山来拿吧。他不知道这一幕恰巧被村里的“二皮子”看到了,半天都不到,迅速传遍全村。

吃过饭,爷儿俩收拾东西就要去村西头的棒子地,张繁荣开拖拉机,路过二皮子大门口,七八个人正在打牌,二皮子喊了一句:“繁荣,你爷爷还等着你送饭呢!”张有财的脸越发的黑了。

出了村,小路两边就是半米深的排水沟,临近地头,一段排水沟坍塌了一块儿,张繁荣回头说:“前边路太窄了,过不去。”

“你走就行,过得去。”张繁荣说。

“过不去,你看那路。”

“能过去,老实开车。”

张繁荣忽然一打方向盘,拖拉机一头扎进了排水沟,车斗里的张有财一下子就甩到了沟里,满脸的泥。张繁荣咧着嘴,“你看,我说过不去吧!”

张有财抓起泥疙瘩就扔过去,然后忽然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