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芦花飞时燕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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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厨子张四喜昨天接了个大活儿,一大早,张四喜就亲手把自己的家伙什儿从东屋里请出来,拿细麻布一件件刷洗干净,老婆闺女几次要伸手帮忙都被他赶了回去。

“胡啰啰儿,这都是宝贝,师傅传下来的,碰坏了咋整?”

刷洗完毕,院子里摆得满满当当,张四喜掏出烟卷点上,满意的蹲在厦檐下,“嘿!真带劲儿,多少年没做过全套了,”张四喜笑的脸上褶子都要展开了,“晚上先做俩拿手的试试,可别丢了脸。”

作为四邻八村有名的喜宴厨子,六十多岁的张四喜十三岁就跟着师傅学艺,几大碗儿几大件儿一丝不差,只要他一出手,必定给主家长脸。孔孟之乡礼数多,各种规矩讲究渗透进了老百姓家婚丧嫁娶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一环套一环,就拿吃来说,四果碟四凉菜必然是打头的,鸡鱼丸子必然是不可少的,几大碗几大件缺一不可,有一道菜做的差了,就算你拿金山堆一个宴席,大家也不会领情,必然会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那是一段风光的日子啊,张四喜想得出神,对这一类老手艺人来说,受现代化冲击最大的就是他们,谁还有心思摆桌子搬板凳提前好几天找帮厨做一次正宗的喜宴呢?就算能做出来,谁还有心思一顿饭吃半天呢?饭店里一桌菜六七百元,连吃加喝顶天一个钟头吧,主家收拾完现场回家还能有一下午的空闲。传统的正宗的规矩反倒成了另类,随大流的随喜所欲司空见惯,严肃的婚丧嫁娶从开头就成了随意的敷衍。

张四喜最善于做“四八宴席”,这属于本地待客的最高礼节,八仙桌四个面,每个面坐两人,八个人三十二件餐具,“四八”宴席以鸡、鱼、肉为主,青菜极少。张四喜做的四八宴席有破菜、淤菜、制成半成品、上笼蒸、用老汤加佐料做汤、浇到蒸好的菜上六个步骤。这其中“上笼蒸和做老汤”最关键,半成品的菜要蒸二至三个小时,蒸熟、蒸透;老汤要用母鸡加多味料子熬汤,要熬二、三个小时,用这样的老汤加酱油、醋、木耳、香菜、鸡蛋皮等佐料为每道菜做汤浇。做“四八”最考验技术的就是熬糖,因为不管是什么种类的“四八”都有“拔丝地瓜”和“糖醋鲤鱼”两道菜,其中关键就是熬糖,以前还有一道菜叫“琉璃板油”最是坑人,琥珀色的小方块包裹着热油,没吃过的人极容易烫破舌头。

“四喜,初八老大家孙子办喜事儿,给整一桌子吧。”就在昨天下午,张秀才的大儿子、张法宝的亲大爷张宝骏找到蹲在大槐树下发愣的张四喜。

“好事儿啊,”张四喜一拍大腿,“也就你老哥还守着咱的老传统。”顿了顿,底气又有点不足,“大孙子是省城大老板吧,听说老丈人家还是教授?咱们酒席规矩可多,人家能答应?”

“跟女方那边商量过了,依着老大家的意思想在省里办,风光,我琢磨着添丁家口的哪能离得了根儿,就让他们在家办,对方还同意了,说是要见识见识,真给面子。”张宝骏说:“再说往后住了楼房,改了社区,想找你做都没场子了。”

张四喜抽出一支烟递给张宝骏,“也是,估摸着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出手喽。”

临走,张四喜说:“你备料吧,该买啥你也有数,我白给你干,不为别的,就让小年轻的见识见识咱们的手艺。”

张宝骏没说话,又自己在老槐树下坐了一阵儿。

张宝骏今年七十六,自幼被当做族长的后继人培养,深得他爹老秀才的真传,最讲究个礼法,在他看来,现在就是个礼崩乐坏的年头,人心不正了。他孙子张大虎考上大学那年,老头拉着张大虎的手说;“大虎啊,你以后就是国家的人了,别的要求我不提,你给我堂堂正正做人就行。”但毕业后的张大虎却放弃了省建委公务员工作,让张宝骏很是生气,还病了一场,“学而优则仕”,不出仕还上学干啥?非得去当个二道贩子!

张宝骏的孙子张大虎脑子好使,大学毕业后推掉了分配的公务员岗位,在省城开了个贸易公司,又娶了自己老师罗教授家的女儿罗莉。在婚礼举办的问题上,张大虎有意缓和与张宝骏的关系,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岳父提出在老家办婚礼,没想到罗教授还挺支持,这让他很是感动。

按照旧习俗,完整的婚礼程序包括议婚、订婚、送日子、铺房、迎娶、拜堂合卺等几个流程,每一个环节都有许多讲究,但现在好多程序都简化了,这也是张大虎敢于提出在老家办婚礼的底气所在,无非是婚礼当天麻烦些,否则非把罗莉惹恼了。

初七,张大虎把罗教授一家安置到县城酒店里,然后回到小龙山村。从进村子后的主路开始一直到家门口,路边电线杆和路边石上贴着一扎长的小红纸条,写着“青龙”两个字,称之为撒青龙贴或青龙引路。家里已经张贴了大红的门对子,墙上、大门、各个房门、窗玻璃上要么贴了喜字,要么贴了对联,无非是“花好月圆”“绣阁春暖”“喜结连理”“百年好合”一类的喜庆句子,大门正对面贴着菱形的喜字和方形的迎门见喜,组成了中国结的形状。院子里本家的大娘婶婶哥哥嫂子们正忙碌着,洗菜的、摆弄桌椅的、刷洗碗盘的、劈柴的有条不紊,两条长凳上坐着几个送礼钱的村民,院子西南角,两个临时的土灶台已经搭建起来,上面和周围三面用一领高粱箔围成个饭棚子,棚子里张四喜正忙着熬制高汤或准备其他可以提前下手的菜肴。堂屋里东墙上贴满了大红纸,用黄颜料毛笔书写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这都是随了份子的亲朋好友,称之为“挂公帐子”,懂行的人一瞅红纸数目就能对这家人在村里人缘如何、亲朋好友多不多有个准确的评价。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靠北墙两把四出官帽椅分列两旁,其中一把官帽椅下手位置坐着张宝骏,堂屋西侧摆着一张圆桌,圆桌旁以及堂屋里几张小凳和马扎上坐着张大虎的二叔张法宝以及自家的几个叔伯大爷,其他小辈宁可站着也不去坐空着的那把官帽椅,这也是讲究,几个调皮的孩子刚想爬上官帽椅,打人便劈手打过来,规矩就这样吧一代代传递下来。

作为婚礼总管,本应由村里德高望重、懂得各种讲究的人来担任,但村里谁还能比张宝骏懂得多呢?自然没人敢应承,但张宝骏作为新郎的爷爷做总管显然不合适,于是由张宝骏指派张法宝做总管,他在背后指点。总管是个关键岗位,白事儿红事儿都有总管,婚礼上的总管又称为红总,统筹写对联、下请柬、启用车轿、请乐队、厨师、帐房先生、勤杂人员、安排迎亲、送亲、宴客等等杂务,这场喜事办得是否红火热闹,主人家花钱多少是否得当,亲家宾客是否满意,礼仪是否周到,就全看红总的能力了。

张大虎进来,给长辈见礼后又跟平辈的几个兄弟们寒暄几句,张法宝便问;“女方家来了几个人?都交待过了吧?”

“也没啥说的,他那边说听咱安排,”张大虎说:“就她爸妈加上她一家三口来的。”

“这不好迎亲啊,”张法宝挠挠头,站起来面向张宝骏,“爷,你看怎么弄?”

“算啦,变通一下吧。”张宝骏说。

“那明天咱这边去七个人,不算录像一共六辆花车,回来的时候刚好十个人,十全十美又顺顺当当,行吧,爷?”张法宝又问。

张宝骏点点头,“定了吧。”

这天晚上,院子和大门口各一盏百瓦大灯泡照的亮亮堂堂,几个小孩子咋咋呼呼的跑进跑出,堂屋里本家的男人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推敲明天婚礼的所有细节,女人们在院子里做着最后的后勤准备。

第二天一早,婚车便出发去迎新娘,迎亲的婚车上都是年轻人,一出村大家就撒了欢,哪还管什么讲究,一口气跑到酒店,接上罗教授一家,看看天色还早,便围着县城公园浏览起来。

罗教授不解,问:“怎么不回去?”

“现在还早,瞧着吧,十二点前准不让进门,”跟着来迎亲的张二虎说,“我爷爷讲究着呢。”

果然,花车来到村口的时候就被拦了下来,还差半个小时。“这都啥习俗啊,”罗莉不耐烦,“早办完不早利索嘛!”

“这在老话上说叫‘磨性子’,”张大虎耐心的说:“你就忍忍吧,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罗莉眼睛瞪得溜圆,“可以两次啊,我成全你。”

张大虎笑笑,“别瞎说,快,戴上蒙头红,这就要进门了。”

十二点半,车队终于磨蹭到了家门口,本家几个嫂子忙前忙后的把新人迎进家门,新娘一过门,便有安排好的人在在门上压了一对红纸包裹的红砖,下面压了一双筷子,据说可以辟邪。新娘进门后的环节就由张大虎的姑姑嫂嫂们完成,先是用供桌上的秤,将新娘的蒙头红挑下,然后新娘才进入洞房。用秤挑盖头,是因为旧秤一斤为十六两、十六个星,按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福、禄、寿三星,共应十六之数,取“吉星合到,大吉大利”的意思。

堂屋里,喜宴已经摆开了,今天用的是张四喜拿手的“四八宴席”,首席有24道菜,即:四铺桌、四压桌、两大件、八大碗、四小碗,两糕点。“四铺桌”即四个花生粘果碟;“四压桌”即四个凉菜碟,常常是松花蛋和猪下货调制成;“两大件”即整鸡、整鱼;“八大碗”是大碗盛的“鸡丝、瓦块鱼、水晶丸子、红肉、白肉、肉丝、银耳、海米白菜”八个菜;“四小碗”中“拔丝山药、鱼棒”两个菜是固定的,其余的两个菜是青菜炒肉,青菜随节令的变化而改变;“两糕点”即两样点心,多数是芝麻片和细粉糕。

四压桌的四盘凉菜上桌后,陪客的张笑云便张罗着主客罗教授吃菜,当初为了找陪客人也是下了番功夫的,年轻人不懂,懂的人不适合上桌,刚好在外打工的张笑云回来了,他是张大虎的平辈,年龄又大,刚好懂得这些礼节,知道哪道菜往哪里摆,哪道菜先动哪道菜后吃。罗教授把筷子伸向靠近自己的一盘夹了一筷子,大家便跟着吃这一盘菜,然后张笑云便把另一盘菜换到罗教授跟前,于是大家又跟着吃新的一盘菜,罗教授没有动筷子的菜大家便自动忽略,除非主客罗教授吃过了,这也是讲究。

约莫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四小碗”中的“拔丝山药”最后上以及随后的两糕点上来后吃罢,首轮宴席结束,大家便招呼罗教授出了堂屋门,陪客们引着罗教授在大门外转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又招呼罗教授进门,赫然发现八仙桌上又摆了新的一桌菜,罗教授心里明白,这恐怕又是一种规矩,客随主便,不动声色的坐在椅子上,一顿饭从中午十二点半吃到了下午五点多才算结束。

送罗教授两口子回酒店时,张宝骏专门走到罗教授跟前,“村里人事儿多,您是省城来的大教授,别见怪。”

“不能,今天真是开眼界了老爷子,”罗教授笑呵呵地说:“能不能请今天的厨师们来见见面?”

“你要见他?”张宝骏一愣,转过头朝灶台那喊了一嗓子,“四喜,过来下。”

罗教授也傻了,“今天这酒席都是他做的?一个人的?”

张宝骏得意的说:“就是他,我们村的宝贝!”

罗教授对张宝骏和张四喜说:“两位老爷子,改天请你去我们学校讲讲课,我还有一群朋友,准们研究乡村民俗的,您给露一手行不?”

“城里人也喜好这个?”张宝骏问。

“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多啦老爷子,”罗教授真诚的说,“乡村文明才是我们文化的活化石咧!”

“您这就是书上说的‘礼失求诸野’啊,”张宝骏叹了口气,“可惜哟,我们村也要拆迁了,以后啊,这村里的老东西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