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之城里,储藏着所有感觉,它们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如双眼掌管着光辉、颜色以及各种物象,耳朵负责声音,鼻子负责嗅觉,知觉则感受着身体内外的软硬、冷热、光滑粗糙、轻重。记忆将这一切全都收纳于它的城堡,隐藏在某个幽深曲折的地方,以便需要时取用。一切都分门别类而进,分别储存其中。但我们感觉到的事物本身并不入内,储藏的只是事物的影像,用来思考回忆。
我们都知道这些影像是如何被感官摄取,藏于身内的。但却没人能说清楚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因为即使我置身在黑暗寂静当中,也能任意回忆颜色,分清色彩之间的差别;声音与双目所摄取的影像同时存在,但好像分别储藏着,互不干扰,我任意召唤,它们就应声而来;即使我张口结舌,也能任意歌唱;当我回忆其他感官所摄取的影像时,颜色的影像也不会干扰破坏;虽然我并没有嗅到花香,但依靠记忆也能自然而然地分辨出玉兰与紫罗兰不同的香气;虽然不吃不喝,只靠记忆,我也懂得爱蜜胜于酒,喜甜不喜涩。
这一切都在我身内的记忆之城中进行着。在那里,除了遗忘之外,我指挥着天地、海洋和宇宙之间所能感觉到的一切。在那里,我和我自己对话,回忆从前的某时某地我做过什么事,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在那里,可以回顾我的亲身经历,可以回想他人转告的一切;在同一库藏中,我将我亲身体验到的或根据体验而推测的事物形象加以组合,有的是与从前联系,有的是计划未来的行动、遭遇和希望,而且不管前瞻还是后顾,都和在当前是一样的。我在满储着大小不同各种影像的幽深曲折的心灵中,自己对自己说:“我要做这事,我要做那事”,“如果碰到这种或那种情况……”,“但愿天主保佑,这事或那事不要来……”我在心中这么说的同时,我提到的各式影像就应声而来,假如没有这些影像,我就无法说话。
我的天主,我惊叹于记忆力量的伟大,真是太伟大了!它真是一座广袤无边的殿堂啊!谁曾登堂入室呢?但这却仅仅是我与生俱来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对于整个的我就更难以捉摸了。那么,我心灵的处所是否太狭小呢?不能收纳的部分将安放到哪里去呢?是否体内不能容纳的,就要安放在体外?体内为什么不能容纳?这些问题,真让我望洋兴叹,惊讶不已!
山岳的巍峨,海水的汹涌,河流的澎湃,海岸的绵长,星辰的运转,这些都让人们赞叹不已,但他们却独独把自身抛在脑后;我能谈论我并未亲眼见到的东西,但对于我亲眼见到的山岳、波涛、河流、星辰以及只是来自传闻的大洋,假如在我记忆中没有与我所见相同的天地的影像,我就无从谈论,人们对此丝毫不感到奇怪。而且我双眼看到的东西,并未被我收纳在我的体内;在我体内的只是它们的影像,每一个影像我都知道得自哪一种器官。
浩瀚无边的记忆不止容纳上述那些影像,还储藏着未曾遗忘的学术知识,这些知识似乎藏在更深处,并且收藏的不是影像,而是知识本身。文学、论辨学以及其他各类问题,凡是我所知道的,都储藏在记忆之中。它不是将事物本身留在体外而只取得其影像,不像转瞬即逝的声音,只通过双耳留下影像,回忆时哪怕周围毫无声息,仍像余音绕耳;不像随风消散的香气,通过嗅觉,在记忆中留下余味,回忆时仿佛还手有余香;不像腹内食物,虽已无法辨别滋味,但回忆时仍有味道;也不像肉体所接触的其他东西,即使已跟我们隔离,但回忆时仿佛还可触摸。这类事物,并不纳入记忆,只是记忆用非凡的速度摄取了它们的影像,并且被分储在奇妙的仓库中,回忆时又神奇地抽取出来。
有人认为,对每个事物都存在着三类问题,即:它存在吗?它是什么?它是怎样的?这一连串的问题从我耳边消逝时,虽然声音已在空气中消散,但我已摄取了它们的影像。至于这些声音所表达的思想,肉体的感官并不能体味,只有我的心灵才能听到。我记忆所收藏的,并不是思想的影像,而是思想本身。
思想啊,你们是怎样进入我身体的呢?如果你们能说话,请你们答复我!我敲遍了肉体的门户,但却找不到你们的入口。因为眼睛说:“假如它们是有颜色的,我肯定会报告的。”耳朵说:“假如它们是有声音的,我一定会指出的。”鼻子说:“假如它们是有香味的,就一定会通过我。”味觉说:“假如它们是没有味道的,就不必问我了。”触觉说:“假如它们不是物体,我就无法触摸,触摸不到,也就无法指点。”
思想啊,你们究竟来自何方,又是如何进入我体内的呢?我不知道。我的知识,不是来自他人的传授,而是完全出于自身,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叮嘱自身妥善保管你们,以备随时取用。但在我未获得知识以前,你们还没进入我的记忆里,你们那时在何处?到底在何处?我凭什么听人一说,就会肯定地说:“的确如此,果然这样。”可见在我的记忆中本来就有你们存在着,不过隐藏在幽深的洞穴,如果没人提醒,可能我根本不会想起你们。
十一
由此可见,这一类的概念,不是依靠感觉摄取的虚影,也不通过印象,而是在我们体内直接存在的概念本身;这些概念原本是分散的、零乱的、为我们所忽略的、深藏着的,我们通过思考将其加以收集,再用注意力将其引至记忆的手头,于是这些概念就和我们的思想熟悉了,很容易就浮现在我们的思想之中。
在我们的记忆中不知藏有多少上文所谓“在我们手头”的概念,人们称其为学问、知识。这些概念,如果瞬时不想它们,就会立刻消隐,潜藏到最幽僻的地方。如果需重新想到它们,就要把它们从那里——它们唯一的藏身之处——抽调出来,重新加以组合,才能认识,换句话说,也就是从分散到聚合,所以拉丁文的思考:“cogitare”,源于“cogere”(集合),就像“agitare”源于“agere”,“factitare”源于“facere”一样。但“cogitare”一字是理智的专用语,专指内心的集合工作。
十二
数字、测量的关系和许多法则也都在记忆里收藏着。但它们全都不是感觉刻在我们心中的,因为它们是无声、无色、无臭、无味、无法触摸的。人们谈论这些关系和法则时,我听到代表数字计量的声音,但字音与意义是两码事。字音有希腊语、拉丁语的区别,意义却没有语言上的差异。我看到工人划出一条细得像蜘蛛丝一样的线,可是线的概念和我肉眼所看到的线的形象却不是一回事。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直线”,无需联想任何物质,也知道直线是什么。通过肉体的每一感官,我体会到一、二、三、四的数字形象,但计数的数字,却又是另一回事,它并不是前者的形象,而是绝对存在的。因为肉眼看不见,也许有人嘲笑我的见解,我只能对此表示惋惜。
十三
以上这一切,我通过记忆牢记着,记着我是如何得到的;我还牢记着反对者的许多谬论,尽管是谬论,但我却千真万确地记住了;我还记得我是如何分辨是非的,我现在更明白分辨是非是一回事,回想分辨是非的过程又是另一回事。这样,我记得曾经多次了解过的,又牢记着现在的了解判断,以便将来也能记起我现在了解过。所以我现在记得我过去曾经记忆过,将来能想起我现在的记忆。这完全是依靠记忆的力量。
十四
我内心的情感也被记忆收藏着,但是按照记忆的性质,和心灵受情感冲击时完全不同。
也许我现在并不快乐,却能回想起过去的快乐;也许我现前并不忧愁,却能回想起过去的忧愁;也许我现在没有恐惧、没有企图,却能回想起过去的恐惧、过去的要求。有时甚至能快乐地回想起过去的忧伤,或是忧伤地回想起过去的快乐。
对于肉体的感觉而言,这不足为奇,因为肉体和灵魂是分开的。例如我愉快地回想过去肉体的疼痛,这是很正常的。奇怪的是记忆就是心灵自身。因为当我们让某个人记住某事时,就会对他说:“留心些,记在心里。”假如我们忘记某事,就说:“心里想不起来了”,或说:“从心里丢失了”:我们把记忆称之为“心”。
既然这样,那为何当我愉快地回想过去的忧愁时,心灵会感到愉快而记忆却沉缅于忧愁?我心灵感到愉快,是由于快乐在心中,但为什么忧愁在记忆里,可记忆却不感到忧愁呢?如此看来记忆是否不属于心灵呢?可谁也不敢这么说。
那么记忆就像是心灵之腹,快乐或忧愁就像甜的或苦的食物,记忆记住一件事,就如同食物进入腹中,存放在腹中,这样就体会不到食物的滋味了。
这个比喻,看起来似乎很可笑,但二者并非毫无相像之处。
再比如我凭借记忆,把心灵的感情分为:愿望、快乐、恐惧、忧愁四种,我对每一种再加以分类,并给出定义;虽然这些都来自于记忆,取之于记忆,但当我回想这些情感时,内心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情绪的波动。这些情感,在我回忆以前,已经存在于我心中,所以我能依靠回忆取出来加以运用。
也许影像是通过回忆,从记忆中提取出来的,就好比是食物的反刍,由胃再返回口中。可为什么我们在谈论或回忆快乐或忧愁时,在思想的口腔中体会不到快乐的甜味或忧愁的苦味呢?是否二者并不完全相似,而这一点正是二者之间的差别?假如一提起忧愁或恐惧,就感到忧惧,那么谁还愿意谈论这些事呢?另一方面,假如在记忆里只有符合感觉所留影像的声音,却找不到情感的概念,我们也不可能谈论。这些概念,并不是从肉体进入我们的心灵,而是心灵本身在体验了这些情感以后,把它交给记忆,并由记忆自动记录下来。
十五
很难说这些概念是否通过影像。
我说:“石头”、“太阳”时,眼前可能并没有石头、太阳,可记忆里有二者的形象听从我的调遣;我说身上的“疼痛”时,我并不感到疼痛,疼痛当然也就不在我身上,然而假如记忆里没有疼痛的体验,就不懂得我在说什么,也不会知道它和舒服有什么不同;我说身体的“健康”,我无病无痛,所以健康就在我身上,但假如我的记忆中没有健康的形象,我绝对不可能理解健康二字的含义;当病人听到“健康”二字时,假如记忆里没有健康的影像,即使他身上正缺乏健康,也不会懂得健康是什么。
我说计数的“数字”,此时数字本身就会呈现在我记忆中,而不是数字的形象;我说“太阳的形象”,这形象就在我记忆之中,我想见的,不是“太阳的形象”这几个字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影像,而是太阳本身的形象,是随我召唤,供我调遣的形象;我说:“记忆”,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但除了在记忆里,我还能去哪里认识记忆呢?那么呈现在记忆里的,是记忆的形象,还是记忆本身呢?
十六
我说“遗忘”,我明白说的是什么;可是不凭记忆,我怎么会明白?我说的是遗忘本身,而不是“遗忘”二字的声音。假如我忘却事物本身,就无法明白声音所表达的含义。所以当我回想记忆时,是记忆在听记忆的召唤;当我回想遗忘时,用来回想的记忆和回想起来的遗忘同时呈现在我面前。然而遗忘是什么?只不过是丢失的记忆。既然遗忘,就不能记忆,但“遗忘”怎么会在我心中?怎么能让我想见它呢?我们靠记忆来记住事物,假如我们没有记住“遗忘”,那么听到“遗忘”二字,就不会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所以是记忆记住了“遗忘”。 “遗忘”一定在场,不然我们就会忘掉它,但如果遗忘在场,我们就无法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