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听傅雷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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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听傅雷讲美术 (18)

自黄宾虹的画展以后,二人间书信往来仍不断。抗战胜利后,傅雷夫妇曾两次到北平去拜访黄宾虹,而黄宾虹则请他观赏不轻易示人的藏品。后来黄宾虹移家杭州,傅雷也常去探望,而黄宾虹每次到上海,也总要到傅雷家去拜访。

1955年,黄宾虹在杭州病逝,傅雷听到这一消息,一夜没有睡好。他在1955年3月26日致黄宾虹夫人的信中说:“……昨晚忽接美协电话,惊悉宾老先生竟告不治;哀恸之余,竟夕不能成寐。去年11月到杭州小叙,竟成永诀,实非始料所及。……非但在个人失一敬爱之师友,在吾国艺术界尤为重大损失。……宾老前后病况如何,临终有无遗盲,均深念念。倘蒙令婿赵先生函知详情,尤为感幸。”

在第二天写给傅聪的信中,傅雷写道:“黄宾虹先生于本月25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寿九十二岁。以艺术家而论,我们希望他活到一百岁呢。去冬我身体不好,中间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11月初到杭州去,连续在他家看了二天画,还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诀。听说他病中还在记挂我,跟不认识我的人提到我。我听了非常难过,得信之日,一晚没睡好。”

两封信一封是写给黄宾虹的亲人的,一封是写给自己的亲人的,而其表现出的对黄宾虹的深厚感情则表里如一,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傅雷的坦诚、真挚。

黄宾虹是1955年3月25日病逝的,次日傅雷便联名参加由三十四人组成的“黄宾虹先生治丧委员会”。在27日浙江省各界举行公祭的时候,黄宾虹的家属宣布,遵照老人遗志,决定将所遗作品、手稿以及收藏的古书画、文物全部捐献给国家。傅雷知道后当即表示赞许。后来他听说这批遗物经黄夫人屡次催促,迟达三年之久有关部门仍未能妥善接收管理,引起他极大的关注,于1957年3月31日致函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黄源,就妥善安排遗物及照顾家人等提出了六条建议。这一方面反映出傅雷对黄宾虹身后诸事的关注,也表明了他对稀世文化遗产的珍视。

傅雷对黄宾虹的评价

傅雷对黄宾虹的作品评价是很高的,在刘抗的《傅雷·傅聪》一文中节录了傅雷致刘抗一封信的片断,其中高度评价了黄宾虹及其作品,他写道:

“以我数十年看画的水平来说:近代名家除白石宾虹二公外,余皆欺世盗名,而白石尚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他只崇拜到金冬心为止)。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名家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尤可贵者,他对以前的大师,都只传其神而不袭其貌,他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给你荆浩、关同、范宽的精神气概,或者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写实本领(指旅行时的勾稿)不用说是国画家中几百年来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在综合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

这段话比较了齐白石、黄宾虹两位名家,并认为黄宾虹胜于齐白石;分析了黄宾虹对中国传统文艺精神的继承;指出了黄宾虹的素描连学西方美术的大家也难以媲美;总结出他的综合能力极强的特点,并阐明了他的作品的发展阶段,认为他七十岁以后的作品才臻于成熟。这些对一个画家的研究不能不说是已经相当完备了,而又极精练。难怪刘海粟在《黄山谈艺录》中转录了这段话以后,说傅雷“评论黄宾虹的画,见解很独到”。

傅雷在为黄宾虹画展所撰写的《观画答客问》中,不仅详细论述了黄宾虹作品的特点,而且结合他的画,对中国文化艺术的精神传统也有所阐发,极为精辟。文章用文言文写成,写得十分清新优美,让人看到了傅雷文言文的深厚功底。此文刊登在《黄宾虹画展特刊》上,以回答参观黄宾虹画展的客人的疑问的形式写成,阐明了黄宾虹用笔、用墨及艺术风格、继承传统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其中一段是:

“客:然则黄氏之得力于宋元者,果何所表见?”

“日:不外神韵二字。试以《层叠冈峦》一幅为例:气清质实、骨苍神腴,非元人风度乎?然其豪迈活泼,又出元人蹊径之外。用笔纵逸,自造法度故尔。又若《墨浓》一帧,高山巍峨,郁郁苍苍,俨然荆、关气派。然繁简大异,前人写实,黄氏写意。笔墨圆浑,华滋苍润,岂复北宋规范?凡此截长补短风格,所在皆是,难以列举。若《白云山苍苍》一幅,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设色妍而不艳,丽而不媚,轮廓粲然,而无害于气韵弥漫:或足见黄公面目。”

在这一段中,傅雷以黄宾虹的三幅画为例讲述了他对宋元诸位名家的继承与发展,并阐述了黄宾虹的艺术风格,笔墨简练,论述精当,不愧被黄宾虹引为知己。而这仅是其中的一小段,全文共四千七百余字,阐述了画学中的诸多问题,颇多可以参考之处。

黄宾虹对傅雷的画论十分赞赏,他在一封信中说:“傅君系十年前见过,今年由昆明艺专返申,见拙画,称誉有加,并索数帧,兼馈酒脯资。鄙人慨画学少人研究,已二百余年矣,今得渠所论画,颇有见解,以为知己。”正是在对艺术的基本见解上的一致,才使二人互引对方为知己,结下了“千古不朽”的友谊。

1962年,浙江、安徽两省拟纪念黄宾虹百年诞辰,傅雷了解到情况后,给中共华东局写了一封意见书——《对纪念故画家黄宾虹先生百岁诞辰及编印画册事意见》。在这篇文章中,傅雷考证了黄宾虹的出生年月,并就编印画册提出了六条具体的意见。文章前有一段对黄宾虹的介绍,或可看作是他对黄宾虹的总体认识与评价:“黄氏不仅为吾国现代杰出之山水画家,且为康乾以后数百年来有数之大家。不仅在绘画理论、技法、画家史料方面,多所著述,且于古称文字之考证,亦多发明,留有文稿。”

傅雷与黄宾虹的通信

傅雷与黄宾虹自1939年以来,交往十分频繁,往来书信颇多,《傅雷文集·书信卷上》载傅雷致黄宾虹信九十八封(包括致黄夫人的两封),又上海古籍1992年版《傅雷书信集》收其信一百二十一封,又据赵志钧先生《傅雷与黄宾虹》一文介绍,黄宾虹致傅雷的书信现存的也有数十封之多。

在两人频繁的通信中,大多探讨的是艺术上的问题,许多文字今日读来依然能够给人以启发,并促使人思考。而两位大师基于共同事业的追求、对我国文艺传统认识一致之上的友谊尤其令人感动、佩服。

如1943年6月9日傅雷在信中说:“……上月杪,荣宝斋画展列有尊作《白云山苍苍》一长幅(亦似本年新制,惟款上未识年月),笔简意繁,丘壑无穷,勾勒生辣中尤饶妩媚之姿,凝练浑伦,与历次所见吾公法绘,另是一种韵味,当即倾囊购归。前周又从默飞处借归大制五六幅,悬诸壁间,反复对晤,数日不倦。笔墨幅幅不同,境界因而各异:郁郁苍苍,似古风者有之,蕴藉婉委,似绝句小令者亦有之,妙在巨帙不尽繁复,小帧未必简略,苍老中有华滋,浓厚处仍有灵气浮动,线条驰纵飞舞,二三笔直抵千万言,此其令人百观不厌也。”

这一段话赏鉴了黄宾虹的《白云山苍苍》及其他画作,笔墨纵逸,妙语迭出,令人虽或没有见过此画真迹,也能想象其画作的精彩之处。

在前一封信中还讨论了画学理论,“尊论尚法变法及师古人不若师造化云云,实千古不灭之理,征诸近百年来,西洋画论及文艺复兴期诸名家所言,莫不遥遥相应;更纵览东西艺术盛衰之迹,亦莫不由师自然而昌大,师古人而凌夷。”

在这里,傅雷先生以自己深厚的东西方艺术修养,参以黄宾虹先生的画作,论证了师法古人不如师法自然的道理,而此论又与他论西方画家时的言论同为一理,遥相呼应。他的分析严谨而有度,切中时弊,言之恳切,非于艺术有深厚修养的人不能道出。

又如1954年4月29日,傅雷在信中说,“……,始觉中小型册页内尚有极精品,去尽华彩而不失柔和滋润,笔触恣肆而景色分明。尤非大手笔不办。此种画品原为吾国数百年传统,元代以后,惟明代隐逸之士一脉相传,但在泰西至近八十年方始悟到,故前函所言立体、野兽二派在外形上大似吾公近作,以言精神,犹逊一筹,此盖哲理思想未及吾国之悠久成熟,根基不厚,尚不易达到超然象外之境。至国内晚近学者,徒袭八大、石涛之皮相,以为潦草乱涂即为简笔,以犷野为雄肆,以不似为藏拙,斯不独厚诬古人,亦且为艺术界败类。若吾公以毕生功力,百尺竿头尤进一步,所获之成绩岂俗流所能体会。曲高和寡,自古已然,因亦不足为怪……”

在这一段话中,傅雷叙述了黄宾虹所承续的传统之脉络,又与欧洲现代主义立体派、野兽派相比较,同时批评了国内“晚近学者”的不良学风,最后又向黄宾虹提出了“更上一层楼”的希望。文章虽短而含义颇为丰富,对黄宾虹其人其画的品评十分精到,尤足见傅雷学养之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