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听傅雷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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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听傅雷讲美术 (15)

画家普桑对艺术的热情是少见的。他十八岁的时候,曾瞒着家里人到巴黎去学习绘画和雕刻,学完了艺,他又周游法国各地,以自己的绘画煳口。可是有一天,他偶然从一个收藏家那里看到由拉斐尔的名作制成的版画。一看之下,他深受感动,从此之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意大利,而他这个愿望到他三十岁的时候才得以实现。此前为了筹集盘缠,他接受任何工作、任何工资,还曾因为过于辛劳而病倒,不得不回家乡休养了一年。病愈之后,他又继续辛勤地工作,终于积攒了一笔钱,他以为足够了,没想到走到一半钱不够了,他只得又回来。后来是他的热情感动了一位意大利的诗人,把他带到了意大利。

十六、十七世纪的意大利已经成为了欧洲各国思想家、艺术家、文人所神往的地方,有许多人千方百计要到那里去朝圣,鲁本斯为了到意大利去深造,曾经在一位意大利贵族家中服了十年役,而法国风景画家洛兰,几乎是一路行乞到意大利去的,普桑也是这些锲而不舍的艺术家中的一员。

普桑在意大利最初的生活十分艰苦,但他以耐心和辛劳战胜了一切,并且渐渐获得了名声。意大利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定居于此,沉醉于艺术之中。

他的名声渐渐传到了法国,法国的首相坚持要他回国,国王也亲自写信给他,向他保证了许多优厚的条件。他经过长时间的思考,终于答应了。1640年,他回到了法国,为枫丹白露王宫和圣日耳曼大教堂作画,任宫廷首席画师,并领导装饰王宫的工作。但是国王是一个专横、任性、不好伺候的君主,而妒嫉他的画家对他又持敌视与不合作的态度,于是在国内他仅逗留了两年,之后又回到了罗马。

虽然离开了法国,但他在法国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他终生保有首席画家的头衔,仍享有他的年薪。他的作品按期寄到巴黎,人人争相先睹为快。后来当鲁本斯在法国名声大盛时,又发生了所谓普桑派与鲁本斯派之争,即重素描与重色彩之争,我们在前文介绍鲁本斯时已经提到了。

普桑的艺术精神是从意大利获得的,他长期居住在意大利,努力研究古希腊罗马的艺术成就,向古代的大师们学习艺术与技巧。但这位古典主义大师也是一位最勇敢的革新者,《萨宾妇女被掠》、《摩西遇救》、《诗人的灵感》等作品让我们感到他既崇尚古代艺术,又善于从自然之中发现美;既能服从于自己的感觉,又尊重艺术的规律;既有炉火纯青的造诣,而又不乏高昂的热情。他晚年最杰出的作品是历史风景画《四季》、其中的《冬季》巧妙地选取了《圣经》中大洪水的场面,那些挣扎逃命的人群加强了画面上阴冷凄惨的气氛,从这幅饱含寓意的画中也反映出了画家崇高的思想境界。

在普桑的作品中,最著名的一幅画当为《阿尔卡迪牧人》,这幅画的原作曾经来我国展出过。

画面以一块墓碑为中心,竭力辨认字迹的四位牧人或立或跪地环绕在它的周围,四周是幽雅的风景,远望是一带群山。牧人们辨认的墓碑上刻着几句简单的箴言,它以一个死者的口吻说道:

“牧人们,如你们一样,我生长在阿尔卡迪,生长在这如此温柔的乡土!如你们一样,我体验过幸福,而如我一样,你们将死亡。”

由于这段题辞,使这幅画的含义扩大了,它使面前青春、健康、美丽的人物,使面前幽雅的风景与优美的环境,都化作了历史中的一瞬,而在其未来设置了一个必然的结局,预示了他们必将经历的衰老以至死亡,这与画面上呈现出来的美丽与优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之成为了一个暂时而非恒久的存在。这样的对比能使人深思,让人不得不去考虑生命的价值、人生的道路之类的问题——这便是思想的力量,也是艺术的力量。

据说这幅画是为当时年仅十六岁的路易十四所绘制的,或许在画家的内心中,有劝喻君王的意思,但不管怎样,其所具有的思想、艺术力量感动了不同时代的人,直到今天仍被视为杰作。

画面上的环境是优美的,是一个被诗人们所赞美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永远是碧蓝的,地上长满了茂盛的青草,白色的羊群如云一样在那里游荡着,风俗是淳厚朴实的,看不到都市的扰攘与冷漠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画面上的四个人物以不同的动作辨认着那个墓志铭。年纪最大的牧人跪在地上仔细地看着,另外一个人向把手搭在他肩上的美丽少妇指点着墓志铭。那个女子则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深思,或许女性对青春与美貌的消逝更为敏感。画面上的第四个人似乎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在这里或许表达了作者不动声色的态度,有时作者的冷漠更能表达他的态度,更令人费解,同时也更令人深思。

年轻的时候,普桑曾经画过女神、淫魔与一切异教的神,但当他青春渐渐消逝、在人生之路的跋涉中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的时候,他便认识到艺术的使命在创造美之外,还应该使灵魂升华,这是达·芬奇的想法,也是米开朗琪罗的想法,是一切伟大的古典派画家所共有的理想。

普桑作品之所以能获得同代人的特别喜爱,是因为他的作品里蕴含着高贵的思想。而在十七世纪,人类的智慧和理性又受到特别重视,当时笛卡尔的学说、高乃依的悲剧也是在这个时代意识中产生的。同时代的艺术批评家、艺术理论家也主要从这一角度对普桑的作品加以鉴赏、分析,努力探究画面上某些细节的意义,有时不免流于穿凿附会。

然而普桑的绘画之所以能具有永恒的魅力,不仅在于它有思想的美,还在于它有艺术美,更在于思想美与艺术美的巧妙融合。傅雷先生对思想美与艺术美之间的关系有很精辟的见解,他说:“含有伟大的思想的美,固亦不失为崇高的艺术。但这种思想的美应当在造型的美的前面懂得隐蔽,它应当激发造型美而非掩蔽造型美。换言之思想美与造型美应当是相得益彰而不能喧宾夺主。”这段话对于一切艺术家都是善意的提醒,对欣赏艺术品的观众也具有启发作用。

在艺术上,普桑努力学习的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艺术以及古希腊的艺术。受了他们的影响,他的艺术是古典主义的,是美丽与和谐的,是由明显、简洁、单纯、准确组成的美,能使观赏者获得智慧上的享受,又能获得一种健全的快感。

普桑注重素描的作用,“他的作品老是一组美丽的线条的和谐”。在《阿尔卡迪牧人》中,两个站着的人的素描简直是屈着膝的两个人的线条延长,他们的手臂与腿形成了对称的角度,既没有巧妙的组合,也没有飞扬的衣褶的复杂的曲线,只是些简单的呼应、对照和组合。

在构图上,四个人分为两组,互相对称,可是四个人又分别处在不同的位置上。他们的姿态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正面,有的是侧面,而且画中的人物在扮演他的角色之外,也能作为独立的人像被看待。

在普桑的时代,正是巴洛克艺术风靡罗马的时代,也是卡拉瓦乔粗犷的画风盛行的时代,而普桑竟能始终保持着其古典主义的精神,实为难得。但其所具有的缺点也与之相关,那便是不注重色彩的运用,之所以发生普桑派与鲁本斯派的争执也正是双方各执一词的结果,但在当时,普桑的缺陷却正是当时艺术鉴赏者心中的一样长处,因为那时拉斐尔和古代艺术对他们还有着极大的影响,色彩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艺术上一种时髦的玩艺。

普桑还是历史风景画的首创者,傅雷先生在这一点上对普桑做了高度评价,他指出风景在普桑的画中所占的地位已不是附属品,其“画幅中的花草木石都有特殊的配合,无可更变的”。

普桑虽然重视风景画,但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文艺复兴以来以人为中心的影响,在这种艺术观中,只有“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对象,“风景”则不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所以虽然在普桑的风景画中也有人的存在,但这时的人已经成为风景的一种背景了,或许这是与当时艺术观的一种妥协吧。

浪漫派风景画家

傅雷先生对风景画很重视,原因可能是我们上面提及的风景画更易表现“意境”,另一方面或许也与中国悠久的山水画传统不无相关。

杜佩雷被称为“第一个浪漫派画家”,傅雷先生主要介绍了他的名作《早晨》,认为这幅画“不独在他个人作品中是件特殊工作,即在全体浪漫派绘画中亦是富于特征的”。

这幅画所描绘的只是一角小溪,溪旁堆着几块乱石,两头麋鹿在饮水,旁边还有一株橡树以及一些树丛。在这里,没有“历史风景画”所热衷的伟大的故事或景色,甚至没有一个人物。此画的结构也并没有如古典派那样雅致的对称,天际线描得很低,在画面中占了很大的位置,描绘的景物都偏于一侧,但画面并不因此而失去平衡,而且素描也不准确,只有模糊的轮廓,如在云雾中一般,这恰好可以表现清晨朦胧的景色。

“那么,这幅画的魅力究在何处呢?”傅雷先生问道,“是在它所含蓄的诗意上。作者所欲唤引我们的情绪,是在东方既白,晨光熹微,万物方在朦胧的夜色中觉醒转来的境地中所感到的一种不可捉摸的情绪。”

正是在这幅风景画中,画家描绘出了他对拂晓时万物初醒的微妙感觉,正是因为要表达这些内心的感觉,浪漫派画家打破了古典派的种种规则,而发展出了自己的艺术技巧。

画家卢梭的作品较之杜佩雷更伟大、更奇特,他的画风沉郁浑穆,尤其擅长描绘树木的性格和森林沼泽的深邃。

傅雷先生认为卢梭的作品之所以更为奇特,与他的处境困厄和他的诗人气质是有关系的。卢梭的父亲原来是巴黎的工匠,后来破产了,这让卢梭在小时候就饱尝了贫穷的滋味。而后来他年轻的妻子又发了疯,不得不与之离了婚。同时他的艺术也不被人理解,他所听到的只是冷嘲热讽,更没有机会参加展览。可他又是一个颇为敏感的、具有诗人气质的画家,他自己曾说为了能够听到树木的声音,他不愿与人群交往;他去与大自然对话,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价值与风景的优美。

《橡树林》出色地刻画出了阳光下的草地和在浓重树影中吃草饮水的牛群,充满了勃勃生机,美不胜收。《森林出口》、《阳光下的橡树》描绘的是蜿蜒扭曲、斑痕累累的虬枝,遮天蔽日的密叶,遭雷击断的老树干,形象的丰富令人叹为观止。这些形象意味丰富,包含了他多少艰难的经历和痛苦的经验,我们从中是不难看出的。

《枫丹白露之夕》是卢梭的另一幅代表作。画面上,两旁矗立着几棵大树,交叉的树枝遮天蔽日;中间是一片广大的平原,在平原上,有池塘、牛羊,也有孤立的树。在两旁的树下,遍布着乱石与矮小的植物,鲜花开遍各处,望去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这幅画中,作者所要表达的便是在大地上流转着的无声无形的生气。与杜佩雷一样,他所描绘的不是所谓自然的真相,而是自己心灵所映照出来的自然,自己感觉中的自然,所以从他所描绘的自然中可以看出他的个性、他的内心世界。傅雷先生说:“他的画无异是抒情诗,无异是一种心灵境界的表现。”这是很恰当的评论。

风景画经过杜佩雷、卢梭等人的努力,已经摆脱了以前附属、装饰的地位,获得了独立的价值与地位,但风景画所能表达的境界还不止如此,在抒情方面还可能有极大的发展,柯罗就是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的画家。

与卢梭相比,柯罗的一生是幸福的、顺利的,他过得完全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一直被官方的沙龙所接受,而当官方的审查委员会决议不授予他银质奖章时,他的朋友们铸了一个金质奖章给他。他一生未婚,家境富裕,虽然很晚才得以献身自己所酷爱的绘画,但很快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不慕时尚,不求名利,忠实于自己的艺术感觉,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抒情诗一样的艺术。在他七十七岁,第一次感到自己患病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朋友们说:“我对于我的命运毫无可以怨恨之处。我拥有健康,我具有对于大自然的热爱,我能一生从事绘画。我的家庭里都是善良的人。我有真诚的朋友,因为我从未得罪于人。我不但不能怨我的命运,我还得感激它呢。”这是一个幸福的人向自己的命运所致的感谢,这样的人在世界上不多,在艺术家中尤其少。

良好的环境使他能够专心于绘画,他的天才在艺术中得以发挥出来。如果说卢梭像一个天真的儿童在大自然中徜徉,那么柯罗则像一个抒情诗人一样将自然景物谱写成了一首首牧歌般的诗。

《蒙特之桥》一反传统的细微刻画,只用连续不断的桥孔和参差的树干交织成令人回味无穷的节奏,宁静的水面上,荡舟人的红色帽子给幽深的空间增添了无限生机,整个画面给人以无穷的美感和遐想的余地。

他的另一幅杰作《孟特芳丹的回忆》则更像一首梦幻曲,画面上,婀娜多姿的巨树有着朦胧的树冠,四处延展的枝条如舒开的手臂伸向天穹。湖泊、草地上都蒙了一层轻纱,有着回忆时的隐约、闪烁与浪漫的感伤,似乎有着对往昔神秘而透明的回忆。在他的笔下,大自然变得无穷,变得不定,充满着神秘与谜一样的色彩。

柯罗的画逸笔纵横、言简意赅,笔有尽而意无穷,其色彩的明亮单纯与阳光的效果都对后来的印象派有很大的启发。傅雷先生评价他说:“在他的画中,一切在颤动,如小提琴所发的袅袅不尽之音。那么自由,那么活泼,半是朦胧,半是清楚,这是魏尔兰的诗的境界。近世风景画不独由柯罗而达到顶点,且由他而开展出一个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