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拈花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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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净心启智 (4)

其二,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那些绝对的鄙厌科学的人,且不必责备,就是相对的尊重科学的人,还是十个有九个不了解科学性质。他们只知道科学研究所产结果的价值,而不知道科学本身的价值。他们只有数学、几何学、物理学、化学……等等概念,而没有科学的概念。他们以为,学化学便懂化学,学几何便懂几何,殊不知,并非化学能教人懂化学,几何能教人懂几何,实在是科学能教人懂化学和几何。他们以为,只有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算科学,以为只有学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用得着科学,殊不知,所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只要够得上一门学问的,没有不是科学。我们若不拿科学精神去研究,便做那一门子学问也做不成。中国人因为始终没有懂得“科学”这个字的意义,所以五十年前,很有人奖厉学制船,学制炮,却没有人奖厉科学。近十几年,学校里都教的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但总不见教会人做科学。或者是说,只有理科、工科的人们才要科学,我不打算当工程师,不打算当理化教习,何必要科学?中国人对于科学的看法,大率如此。

我大胆说一句话,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两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便永没有学问的独立,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

科学精神是什么?我姑从最广义解释:“有系统之真智识,叫做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智识的方法,叫做科学精神。”这句话要分三层说明:

第一层,求真智识。智识一般人都有的,乃至连动物都有,科学所要给我们的,就争一个“真”字。一般人对于自己所认识的事物,很容易便信以为真,但只要用科学精神研究下来,越研究便越觉求真之难。譬如说,“孔子是人”这句话,不消研究,总可以说是真,因为人和非人的分别是很容易看见的。譬如说“老虎是恶兽”,这句话真不真便待考了。欲证明他是真,必要研究兽类具备某种某种性质才算恶,看老虎果曾具备了没有。若说老虎杀人算是恶,为什么人杀老虎不算恶?若说杀同类算是恶,只听见有人杀人,从没听见老虎杀老虎,然则人容或可以叫做恶兽,老虎却绝对不能叫做恶兽了。譬如说“性是善”,或说“性是不善”,这两句话真不真,越发待考了。

到底什么叫做“性”,什么叫做“善”,两方面都先要弄明白,倘如孟子说的性咧、情咧、才咧,宋儒说的义理咧、气质咧,闹成一团糟,那便没有标准可以求真了。譬如说“中国现在是共和政治”,这句话便很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把共和政治的内容弄清楚,看中国和他合不合。譬如说“法国是共和政治”,这句话也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问“法国”这个字所包范围如何,若安南也算法国,这句话当然不真了。看这几个例,便可以知道,我们想对于一件事物的性质得有真知灼见,很是不容易。要钻在这件事物里头去研究,要绕着这件事物周围去研究,要跳在这件事物高头去研究,种种分析研究结果,才把这件事物的属性大略研究出来,算是从许多相类似、容易混淆的个体中,发现每个个体的特征。换一个方向,把许多同有这种特征的事物,归成一类,许多类归成一部,许多部归成一组,如是综合研究的结果,算是从许多各自分离的个体中,发现出他们相互间的普遍性。经过这种种工夫,才许你开口说“某件事物的性质是怎么样”。这便是科学第一件主要精神。

第二层,求有系统的真智识。智识不但是求知道一件一件事物便了,还要知道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的关系,否则零头断片的智识全没有用处。知道事物和事物相互关系,而因此推彼,得从所已知,求出所未知,叫做有系统的智识。系统有二,一竖,二横。横的系统,即指事物的普遍性——如前段所说。竖的系统,指事物的因果律——有这件事物,自然会有那件事物;必须有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变化,那件事物便会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变化,这叫做因果律。明白因果,是增加新智识的不二法门,因为我们靠他,才能因所已知推见所未知。明白因果,是由智识进到行为的向导,因为我们预料结果如何,可以选择一个目的做去。虽然,因果是不轻容易谭的,第一,要找得出证据;第二,要说得出理由。因果律虽然不能说都要含有“必然性”,但总是愈逼近“必然性”愈好,最少也要含有很强的“盖然性”,倘若仅属于“偶然性”的,便不算因果律。譬如说:“晚上落下去的太阳,明早上一定再会出来。

”说:“倘若把水煮过了沸度,他一定会变成蒸汽。”这等算是含有必然性,因为我们积千千万万回的经验,却没有一回例外,而且为什么如此,可以很明白说出理由来。譬如说:“冬间落去的树叶,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来。”这句话便待考,因为再长出来的,并不是这块叶,而且,这树也许碰着别的变故,再也长不出叶来。譬如说:“西便有虹霓,东便一定有雨。”这句话越发待考,因为虹霓不是雨的原因,它是和雨同一个原因,或者还是雨的结果。翻过来说:“东便有雨,西便一定有虹霓。”这句话也待考,因为雨虽然可以为虹霓的原因,却还须有别的原因凑拢在一处,虹霓才会出来。譬如说:“不孝的人要着雷打。”这句话便大大待考,因为,虽然我们也曾听见某个不孝人着雷,但不过是偶然的一回,许多不孝的人不见得都着雷,许多着雷的东西不见得都不孝,而且宇宙间有个雷公会专打不孝人,这些理由完全说不出来。譬如说:“人死会变鬼。”这句话越发大大待考,因为从来得不着绝对的证据,而且绝对的说不出理由。譬如说:“治极必乱,乱极必治。

”这句话便很要待考,因为我们从中国历史上,虽然举出许多前例,但说治极是乱的原因,乱极是治的原因,无论如何,总说不下去。譬如说:“中国行了联省自治制后,一定会太平。”这话也待考,因为联省自治,虽然有致太平的可能性,无奈我们未曾试过。看这些例,便可知我们想应用因果律求得有系统的知识,实在不容易。总要积无数的经验——或照原样子继续忠实观察,或用人为的加减改变试验,务找出真凭实据,才能确定此事物与彼事物之关系。这还是第一步。再进一步,凡一事物之成毁,断不止一个原因,知道甲和乙的关系还不彀,又要知道甲和丙、丁、戊……等等关系,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关系,便须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关系。不经过这些工夫,贸贸然下一个断案,说某事物和某事物有何等关系,便是武断,便是非科学的。科学家以许多有证据的事实为基础,逐层逐层看出他们的因果关系,发明种种含有必然性或含有极强盖然性的原则,好像拿许多结实麻绳组织成一张网。这网愈织愈大,渐渐的函盖到这一组知识的全部,便成了一门科学。这是科学第二件主要精神。

第三层,可以教人的智识。凡学问有一个要件,要能“传与其人”。人类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智识能传给多数人,一代的智识能传给次代。我费了很大的功夫,得了一种新知识,把他传给别人,别人费比较小的工夫,承受我的知识之全部或一部,同时腾出别的工夫,又去发明新智识,如此教学相长,递相传授,文化内容自然一日一日的扩大。倘若智识不可以教人,无论这项智识怎样的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于社会文化绝无影响。中国凡百学问,都带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神秘性,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例如医学,我不敢说中国几千年没有发明,而且我还信得过确有名医,但总没有法传给别人,所以今日的医学,和扁鹊、仓公时代一样,或者还不如。

又如修习禅观的人,所得境界,或者真是圆满庄严,但只好他一个人独享,对于全社会文化竟不发生丝毫关系。中国所有学问的性质,大抵都是如此。这也难怪,中国学问,本来是由几位天才绝特的人“妙手偶得”——本来不是按步就班的,循着一条路去得着,何从把一条应循之路指给别人?科学家恰恰相反,他们一点点智识,都是由艰苦经验得来。他们说一句话,总要举出证据,自然要将证据之如何搜集,如何审定,一概告诉人。他们主张,一件事总要说明理由,理由非能彀还原不可,自然要把自己思想经过的路线,顺次详叙,所以别人读他一部书,或听他一回讲义,不惟能彀承受他研究所得之结果,而且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方法,而且可以用他的方法来批评他的错误。方法普及于社会,人人都可以研究,自然人人都会有发明。这是科学第三件主要精神。

中国学术界,因为缺乏这三种精神,所以生出如下之病证:

一,笼统。标题笼统——有时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对象为何物。用语笼统——往往一句话容得几方面解释。思想笼统——最爱说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道理,自己主张的是什么,和别人不同之处在那里,连自己也说不出。

二,武断。立说的人,既不必负找寻证据、说明理由的责任,判断下得容易,自然流于轻率。许多名家著述,不独违反真理,而且违反常识的,往往而有。既已没有讨论学问的公认标准,虽然判断谬误,也没有人能驳他,谬误便日日侵蚀社会人心。

三,虚伪。武断还是无心的过失。既已容许武断,便也容许虚伪。虚伪有二:、语句上之虚伪,如隐匿真证,杜撰假证,或曲说理由等等。、思想内容之虚伪,本无心得,貌为深秘,欺骗世人。

四,因袭。把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弹力性随着时代所需求而开拓,倒反留着许多沈淀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五,散失。间有一两位思想伟大的人,对于某种学术有新发明,但是没有传授与人的方法,这种发明,便随着本人的生命而中断。所以他的学问,不能成为社会上遗产。

以上五件,虽然不敢说是我们思想界固有的病证,这病最少也自秦、汉以来受了二千年。我们若甘心抛弃文化国民的头衔,那更何话可说!若还舍不得吗,试想,二千年思想界内容贫乏到如此,求学问的涂径榛塞到如此,长此下去,何以图存?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

我最后还要补几句话,我虽然照董事部指定的这个题目讲演,其实科学精神之有无,只能用来横断新旧文化,不能用来纵断东西文化。若说欧、美人是天生成科学的国民,中国人是天生成非科学的国民,我们可绝对的不能承认。拿我们战国时代和欧洲希腊时代比较,彼此都不能说是有现代这种崭新的科学精神,彼此却也没有反科学的精神。秦、汉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中国者二千年;罗马帝国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于欧洲者也一千多年。两方比较,我们隋唐佛学时代,还有点“准科学的”精神不时发现,只有比他们强,没有比他们弱。我所举五种病证,当他们教会垄断学问时代,件件都有。直到文艺复兴以后,渐渐把思想界的健康恢复转来,所谓科学者,才种下根苗;讲到枝叶扶疏,华实烂漫,不过最近一百年内的事。一百年的先进后进,在历史上值得计较吗?只要我们不讳疾忌医,努力服这剂良药,只怕将来生天成佛未知谁先谁后哩。我祝祷科学社能做到被国民信任的一位医生,我祝祷中国文化添人这有力的新成分,再放异彩。

注释

本文为1922年8月20日在南通为科学社年会讲演。

郭筠仙,即嵩焘,号筠仙。

张香涛即张之洞,号香涛。

“西便有虹霓,东便一定有雨”句,及下文中“东便有雨,西便一定有虹霓”句中的“便”字,误,应为“边”。《饮冰室合集》之《文集》档案室三十九第5页作“边”。

5.学问之趣味

八月六日在东南大学为暑期学校学员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