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拈花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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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净心启智 (3)

怎么样才能不惑呢?最要紧是养成我们的判断力。想要养成判断力,第一步,最少须有相当的常识;进一步,对于自己要做的事须有专门智识;再进一步,还要有遇事能断的智慧。假如一个人连常识都没有,听见打雷,说是雷公发威,看见月食,说是暇蟆贪嘴,那么,一定闹到什么事都没有主意,碰着一点疑难问题,就靠求神问卜,看相算命去解决。真所谓“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怜的人了。学校里,小学、中学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许多基本的常识,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仅仅有这点常识还不够。我们做人,总要各有一件专门职业。这门职业,也并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从前已经许多人做过。他们积了无数经验,发见出好些原理原则,这就是专门学识。我打算做这项职业,就应该有这项专门学识。例如,我想做农吗?怎样的改良土壤?怎样的改良种子?怎样的防御水旱病虫……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各有他的专门常识,也是如此。

我想做财政家吗,何种租税可以生出何样结果,何种公债可以生出何样结果……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教育家、军事家……等等,都各各有他的专门常识,也是如此。我们在高等以上学校所求的智识,就是这一类。但专靠这种常识和学识就够吗?还不能。字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们每日所碰见的事理是复杂的,变化的,不是单纯的,印板的。倘若我们只是学过这一件才懂这一件,那么,碰着一件没有学过的事来到跟前,便手忙脚乱了。所以,还要养成总体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断力。这种总体的智慧如何才能养成呢?第一件,要把我们向来粗浮的脑筋,着实磨练他,叫他变成细密而且踏实。那么,无论遇着如何繁难的事,我都可以彻头彻尾想清楚他的条理,自然不至于惑了。第二件,要把我们向来昏浊的脑筋,着实将养他,叫他变成清明。那么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从容,很莹澈的去判断他,自然不至于惑了。以上所说的常识、学识和总体的智慧,都是智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知者不惑。

怎么样才能不忧呢,为什么仁者便会不忧呢?想明白这个道理,先要知道中国先哲的人生观是怎么样。“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观的全体大用都包在里头。“仁”到底是什么?很难用言语说明。勉强下个解释,可以说是:“普遍人格之实现。”孔子说:“仁者,人也。”意思说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们要知道,人格不是单独一个人可以表见的,要从人和人的关系上看出来。所以仁字从二人,郑康成解他做“相人偶”。总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发,成为一体,然后我的人格才能实现。所以我们若不讲人格主义,那便无话可说,讲到这个主义,当然归宿到普遍人格。换句话说,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无二无别。体验得这个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则这种仁者为甚麽就会不忧呢?大凡忧之所从来,不外两端,一日忧成败,二日忧得失。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就不会忧成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远不会圆满的,所以《易经》六十四卦,始“乾”而终“未济”,正为在这永远不圆满的宇宙中,才永远容得我们创造进化。

我们所做的事,不过在字宙进化几万万里的长途中,往前挪一寸两寸,那里配说成功呢!然则不做怎么样呢?不做便连这一寸两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败了。“仁者”看透这种道理,信得过只有不做事才算失败,肯做事便不会失败。所以《易经》说:“君子以自强不息。”换一方面来看,他们又信得过凡事不会成功的,几万万里路挪了一两寸,算成功吗?所以《论语》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成败可忧呢?再者,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便不会忧得失。

为什么呢?因为认定这件东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连人格都不是单独存在,不能明确的画出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则那里有东西可以为我所得?既已没有东西为我所得,当然也没有东西为我所失。我只是为学问而学问,为劳动而劳动,并不是拿学问、劳动等等做手段,来达某种目的——可以为我们“所得”的。所以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得失可忧呢?总而言之,有了这种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会“无人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

怎么样才能不惧呢?有了不惑不忧工夫,惧当然会减少许多了。但这是属于意志方面的事,一个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丰富的智识,临时也会用不着,便有很优美的情操,临时也会变了卦。然则意志怎么才会坚强呢?头一件,须要心地光明。孟子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又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俗语说得好:“生平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一个人要保持勇气,须要从一切行为可以公开做起。这是第一著。第二件,要不为劣等欲望之所牵制。《论语》记:“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一被物质上无聊的嗜欲东拉西扯,那么百炼刚也会变为绕指柔了。

总之,一个人的意志,由刚强变为薄弱极易,由薄弱返到刚强极难。一个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这个人可就完了。自己作不起自己的主,还有什么事可做?受别人压制,做别人奴隶,自己只要肯奋斗,终须能恢复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情欲的奴隶,那么真是万劫沈沦,永无恢复自由的余地,终身畏首畏尾,成了个可怜人了。孔子说:“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我老实告诉诸君说罢,做人不做到如此,决不会成一个人。但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时时刻刻做磨练意志的工夫不可。意志磨练得到家,自然是看着自己应做的事,一点不迟疑,扛起来便做,“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才算顶天立地做一世人,绝不会有藏头躲尾、左支右绌的丑态。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惧。

我们拿这三件事作做人的标准,请诸君想想,我自己现时做到那一件——那一件稍为有一点把握。倘若连一件都不能做到,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嗳哟,那可真危险了,你将来做人恐怕就做不成。讲到学校里的教育吗,第二层的情育,第三层的意育,可以说完全没有,剩下的只有第一层的知育。就算知育罢,又只有所谓常识和学识,至于我所讲的总体智慧靠来养成根本判断力的,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种“贩卖智识杂货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想方法自救,没有人能救你呀!

诸君啊,你千万别要以为得些断片的智识,就算是有学问呀!我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你罢,你如果做成一个人,智识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个人,智识却是越多越坏。你不信吗?试想想,全国人所唾骂的卖国贼某人某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试想想,全国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专门助军阀作恶鱼肉良民的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诸君须知道啊,这些人当十几年前在学校的时代,意气横厉,天真烂缦,何尝不和诸君一样?为什么就会堕落到这样田地呀?屈原说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坏路上走。诸君猛醒啊,现在你所厌所恨的人,就是你前车之鉴了。

诸君啊!你现在怀疑吗?沉闷吗?悲哀痛苦吗?觉得外边的压迫你不能抵抗吗?我告诉你,你怀疑和沉闷,便是你因不知才会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会忧;你觉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压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惧。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经过修养磨练,所以还未成个人。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觉啊!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那么学校之外,当然有许多学问,读一卷经,繙一部史,到处都可以发见诸君的良师呀。

诸君啊,醒醒罢!养足你的根本智慧,体验出你的人格人生观,保护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这几年哩!

注释

本文发表于1923年1月15日《晨报副刊》。

此段引文见《孟子正义》卷三《公孙丑章句上》。原文为:“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诸子集成》之《孟子正义》第119页。

4.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

八月二十日在南通为科学社年会讲演

今日我感觉莫大的光荣,得有机会在一个关系中国前途最大的学问团体——科学社的年会来讲演。但我又非常惭愧,而且惶恐,像我这样对于科学完全门外汉的人,怎样配在此讲演呢?这个讲题——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是本社董事部指定要我讲的。我记得科举时代的笑话,有些不通秀才去应考,罚他先饮三斗墨汁,预备倒吊着滴些墨点出来。我今天这本考卷,只算倒吊着滴墨汁,明知一定见笑大方,但是句句话都是表示我们门外汉对于门内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欣羡,如何崇敬,如何爱恋的一片诚意。我希望国内不懂科学的人,或是素来看轻科学、讨厌科学的人,听我这番话得多少觉悟,那么,便算我个人对于本社一点贡献了。

近百年来,科学的收获如此其丰富:我们不是鸟,也可以腾空;不是鱼,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几百千里外的人答话……诸如此类,那一件不是受科学之赐?任凭怎么顽固的人,谅来“科学无用”这句话,再不会出诸口了。然而,中国为什么直到今日,还得不着科学的好处?直到今日,依然成为“非科学的国民”呢?我想,中国人对于科学的态度,有根本不对的两点:

其一,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我们几千年来的信条,都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一类话。多数人以为,科学无论如何高深,总不过属于艺和器那部分,这部分原是学问的粗迹,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耻辱。又以为,我们科学虽不如人,却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学问——什么超凡人圣的大本领,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纶,件件都足以自豪。对于这些粗浅的科学,顶多拿来当一种补助学问就彀了。因为这种故见横亘在胸中,所以从郭筠仙、张香涛这班提倡新学的先辈起,都有两句自鸣得意的话,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两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从前那么时髦了,但因为话里的精神和中国人脾胃最相投合,所以话的效力,直到今日,依然为变相的存在。

老先生们不用说了,就算这几年所谓新思潮,所谓新文化运动,不是大家都认为莲蓬勃勃有生气吗?试检查他的内容,大抵最流行的,莫过于讲政治上、经济上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治国平天下大经纶;次流行的,莫过于讲哲学上、文学上这种精神,那种精神,我也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超凡人圣大本领。至于那些脚踏实地、平淡无奇的科学,试问有几个人肯去讲求?学校中能彀有几处像样子的科学讲座?有了,几个人肯去听?出版界能彀有几部有价值的科学书,几篇有价值的科学论文?有了,几个人肯去读?我固然不敢说现在青年绝对的没有科学兴味,然而兴味总不如别方面浓。须知,这是积多少年社会心理遗传下来,对于科学,认为“艺成而下”的观念,牢不可破。直到今日,还是最爱说空话的人最受社会欢迎。做科学的既已不能如别种学问之可以速成,而又不为社会所尊重,谁肯埋头去学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