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劳者自歌:丰子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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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牧童笑着说:“这画画错了:斗牛的时候,全身气力用在两只角上。这时候,尾巴一定贴紧,夹在两腿中间,这才用得出力。现在这幅画里的两头牛都翘起尾巴,画错了!”(见《东坡志林》)这位唐朝独步的画牛专家所绘的古画斗牛图,竟被一个牧童看出了很大的错误!由此可以想见:做画家真不容易,必须结合实际,必须有切身的生活经验,加以巧妙的技法,然后才能作出正确而美观的表现。倘使没有切身的实际经验,而徒有手指头上的技法,就容易犯错误。唐朝的戴嵩大约是士大夫之流,养尊处优,没有过过牧童的生活,但凭偶然的短时间的观察,加以空想而作画,这就犯了错误。可能他认为牛的尾巴翘起,可以表示威风,而且在形式上好看;这就徒有形式的美观而不顾事实的错误,变成了一幅不健全的绘画。由此又可想见:古代的绘画艺术都为士大夫、知识阶级——像杜处士之类——所专有,工农不得过问。所以这幅斗牛图从唐朝传到宋朝,一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它的错误,而被当作名画宝藏着。直到这一天偶然被牧童看见了,其中错误才能得到指正。由此还可想见:不独绘画如此,其他文艺学术,恐怕也有类乎此的情形吧。

在各界热烈参加下乡上山的时候,我想起了《斗牛图》的逸话,觉得这运动更加富有意义了。

(1957年。)

谈儿童画

儿童对图画富有兴味,而拙于技术。因此儿童描绘物象,往往不正确,甚至错误。资产阶级的反动的教育论认为这是符合生物进化论的,应该听他们按照本能而作画,不可加以干涉。这是错误的图画教育论。我们固然不可强迫幼年的儿童立刻像成人一样正确地描写物象,然而我们必须仔细研究儿童画的不正确和错误的原因,而在图画课中循循善诱,因势利导,使他们自然而然地正确起来。从这里刊登的作品看来,儿童画并不一定像人们想象的那末稚拙的,他们的年龄虽然很小,但已经能够比较正确掌握住物象的体形了,有些已经画得很好,这不正是证明从旁教导的作用吗?

儿童画的不正确和错误的原因,大约有二。第一,儿童观察物象时喜欢注意其“作用”。例如幼儿画人,往往把头画得很大,手和脚画得很显著,而把躯干画得很小,甚至不画。因为他们注意“作用”,头和手脚都能起作用:头上的眼睛会看,嘴巴会讲会吃,手会拿东西,脚会走路;而躯干不起什么作用。他们画头部,往往把眼睛和嘴巴画得很大而明显,而忽略其他部分,也是由于眼睛和嘴巴能起作用,而眉毛、鼻子、耳朵等不大起作用的缘故。儿童画桌子,一定把桌子面画得很大,因为桌子面上要摆东西(起作用)的。

第二,儿童观察物象时喜欢注意其“意义”。例如幼儿画一只菜篮,往往把篮里的东西统统画出来:几个鸡蛋、一条鱼、几棵菜等等。如果画不下,他们就把篮子看作透明的,画在篮子边上,好像一只玻璃篮。他们的用意是要表出篮子的意义——盛东西。幼儿画猫往往把身子画成侧面形,而把头画成正面形。因为身子的侧面形可以表出猫的躯体和尾巴,而头的正面形可以表出它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和两朵胡须。这仿佛埃及太古时代的壁画。幼儿画房子,往往把墙内的人物统统画出来,使墙壁变成玻璃造的。曾见有一个幼儿画一个母亲,在母亲的衣服上画两个乳房,颇像近代资本主义国家所流行的立体派、未来派等的绘画。这种错误的原因,无非是由于幼儿十分注意物象的意义,所以连看不见的东西也要画它们出来。

由于年龄和教养程度的关系,儿童画中这种错误是难免的,是必然的。教师不能粗暴地要求三四岁的幼儿画得同他自己一样,同时也不能一味听其本能发展而不加指导。教师应该按照儿童的年龄和教养程度而作适当的指导。最好的方法是诱导他们观察自然物,使他们逐渐对物象的形状感到兴味,那么,画的时候错误自然会消失了。例如幼儿画人像,只画一个头、两只手和两只脚,而不画躯干。有一天,教师看见有一个幼儿穿一件新衣服,就可利用这机会,教他们画一个穿新衣服的人。这样,他们就会渐渐地注意到人是有躯干的了。又如画一只猫,幼儿把猫身画成侧面形,猫头画成正面形,教师可以捉一只猫来,先把猫头正面向着幼童,问他“你看见猫有几只眼睛?”然后把猫头的侧面向着幼儿,再问他“你看见猫有几只眼睛?”这样,他们也会渐渐地悟到“不看见的东西不画”的道理了。

(1958年。)

杭州写生

我的老家在离开杭州约一百里的地方,然而我少年时代就到杭州读书,中年时代又在杭州作“寓公”,因此杭州可说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从青年时代起就爱画画,特别喜欢画人物,画的时候一定要写生,写生的大部分是杭州的人物。我常常带了速写簿到湖滨去坐茶馆,一定要坐在靠窗的栏杆边,这才可以看了马路上的人物而写生。湖山喜雨台最常去,因为楼低路广,望到马路上同平视差不多。西园少去,因为楼高路狭,望下来看见的有些鸟瞰形,不宜于写生。茶楼上写生的主要好处,就是被写的人不得知,因而姿态很自然,可以入画。马路上的人,谁仰起头来看我呢?

为什么喜欢在茶馆楼上画呢?因为在路上画有种种不便:第一,被画的人看见我画他,他就戒备,姿态就不自然。如果其人是开通的,他就整一下衣服,装一个姿势,好像坐在照相馆里的镜头面前一样。那时画出来就像一尊菩萨,不是我所需要的画材。画好之后他还要走过来看,看见寥寥数笔就表示不满,仿佛损害了他的体面。如果其人是不开通的,看见我画他,他简直表示反对,或竟逃脱。因为那时(四五十年前)有一种迷信,说拍照伤人元气,使人倒霉。写生与拍照相似,也是这些顽固而愚昧的人所嫌忌的。当时我有一个画同志,到乡下去写生,据说曾经被夺去速写簿,并且赶出村子外,差一点儿没有被打。我没有碰到这种情况,然而类乎此的常常碰到。有一次我看见一老妇和一少妇坐在湖滨,姿态甚好,立刻摸出速写簿来写生。岂知被老妇瞥见,她一把拉住少妇就跑,同时嘴里喃喃地骂。少妇临去向我白一眼,并且“呸”的吐一口唾沫,仿佛我“调戏”了她。诸如此类……第二种不方便,是在地上写生时,往往有许多闲人围着我看画。起初一二个人,后来越聚越多,同看戏法一样。而这些人有时也竟把我当作变戏法:有的站在我面前,挡住视线;有的挤在我左右,碰我的手臂;有的评长说短,向我提意见;有的小孩子大叫“看画菩萨头!”(他们称画人物为画菩萨头。)这些时候我往往没有画完就走,因为被画的人看见一堆人吵吵闹闹,他也跑过来看了!我走了,还有几个小孩子或闲人跟着我走,希望我再“表演”,简直同看戏法一样。

为了有这种种不方便,所以我那时最喜欢在茶楼上写生。延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都是很好的写生模特儿!——这是我青年时代的事。

最近,我很少写生。主要原因之一,是眼力差了,老花眼看近处必须戴眼镜,看远处必须除去眼镜。写生时必须远处看一眼,近处看一眼,这就使眼镜戴也不好,不戴也不好。有些老花眼镜是两用的,上面是平光,下面是老光。然而老光只有小小一部分,只能看一小块,不能看全面,而画画必须顾到纸张全面。这种眼镜只宜于写字,不宜于画画。因此,我老来很少写生了。一定要写,只有把眼镜搁在眼睛底下鼻孔上面,好像滑稽画中的老头子。但这很不舒服,并且要当心眼镜落地。

然而我最近到杭州游玩时,往往故态复萌,有时不免要摸出笔记簿子来画几笔。这一半是过去习惯所使然,好像一到杭州就“返老还童”了。

使我吃惊的,是解放后在人民的西湖上写生,和从前在旧西湖上写生情形显然不同,上述的两种不方便大大地减少了。被画的人知道这是“写生”,不讨厌我,女人决不吐唾沫。反之,他们有的肯迁就我,给我方便。有一次我坐在湖滨的石凳上,看见一个老舟子坐在船头上吸烟,姿态甚佳,我就对他写生。他衔着旱烟筒悠然地看山水,似乎没有发觉我在画他。忽然,一个女小孩子跑来,大叫一声“爷爷!”那老舟子并不向她回顾,却哼喝她:“不要叫我!他在画我!”原来他早已发觉我画他了。这固然是一个特殊的例子,然而一般地说,人都开通了。这在写生者是一大方便。

围着看的人当然也有,然而态度和从前不同了。大都知道这是“写生”,就不用看戏法的态度对待我了。大都肃静地站在我后面,低声地互相说话:“壁报上用的。”“上海去登报的。”(他们从我同游的人身上看得出我们是上海来的。)有时几个青年还用“观摩”的态度看我作画,低声地说“内行”的话;倘有小孩子吵闹,他们代我阻止,给我方便。这些青年大概也会作画。现在作画的不一定是美术学校学生,一般机关团体里都有画家,壁报上和黑板报上不是常常有很好的画出现吗?

由此可知解放后人民知识都增加了,思想都进步了,态度都变好了。在“写生”这一件小事情中,也可以分明地看出。

1959年6月9日于上海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