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劳者自歌:丰子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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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他的音乐有什么好处?这仿佛是“冷暖自知”的事,我的笔无法形容。总之,他的表演十分“认真”。正像我今天带来的那封信一样,从头至尾,一笔不苟。又像他的画一样,简洁遒劲,毫无废笔。书、画、音乐、戏剧,原有共通之点,一通百通。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戏剧家、音乐家,同时又是一位卓越的书家、画家。讲到书和画,只怕有些专业书画家对他还有愧呢!

我和梅先生相识,开始于胜利之后。我避寇居重庆时,上海的友人把梅先生留须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寄给我。从此,我仰慕他的艺术之外,又仰慕他的人格。古语云:“先器识而后文艺。”器识就是人格,人必须有高尚的人格,加以卓越的艺术,方始成为伟大的艺术家。那时候江南乌烟瘴气,有些士大夫也者,卖国求荣,恬不知耻。梅先生在当时被称为“戏子”,被视为“娼优”,却有这样坚毅的爱国心,决不肯演剧给敌人看。我看了这留须的照片,觉得比舞台上的西施、太真更加美丽!我认为他确是一位高尚的戏剧艺术大家,值得崇仰的。因此我胜利返沪后,立刻同了我的爱唱梅派戏的女儿一吟登门拜访,从此我们就相识了。解放后他迁居北京,我每年春天到北京参与全国政协会议,总得和他相见。今年大会延期,春间不能相见,我正在惦记他,忽然于立秋那一天的傍晚闻得了他的噩耗。其时我正在饮酒,忽觉酒味变坏,不能下咽,就此停杯投箸。

我用沉痛的心情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今天又用沉痛的心情来参加这个座谈会。梅先生的早逝,不但全中国人民都悼惜,连全世界爱好剧艺的人都震惊。前天我收到日本内山嘉吉(是已故日中友协会长内山完造之弟)来信,其中说:“在报纸上看到梅兰芳先生早逝的消息,大为吃惊。这是中国戏剧文化的一大损失,同时又是亚洲戏剧文化的一大损失。梅先生在抗日战争中留须,以抵抗日本侵略战争及怀柔政策,这民族精神乃一大教训,在我们胸中保留着深切的铭感。他努力于中国戏剧的保存和发展,其伟大的一生的历史是不朽的了。我为他表示衷心的哀悼。”他的信增加了我的衷心的哀悼。

现在,梅先生的身体已经迁化了。但他的“认真”的治学态度和光明磊落的爱国思想,永远保留在人们心中,永远给人民以教训,他的精神是不朽的了。而他对于我个人,更有重大的影响:我少年时代崇奉西洋音乐和西洋美术。自从他把我的音乐趣味从西洋扭到中国之后,我的美术趣味就跟着走,也从西转向了东,从此我看重中国自己的美术了。他对我的艺术生活有这么重大的影响,所以他的早逝,我特别悼惜,如果死而有知,我祝他在天之灵极乐永生。

1961年8月22日上海中国画院纪念梅先生座谈会上的发言。

胜利还乡记

避寇西窜,流亡十年,终于有一天,我的脚重新踏到了上海的土地。我从京沪火车上跨到月台上的时候,第一脚特别踏得重些,好比同它握手。北站除了电车轨道照旧之外,其余的都已不可复识了。

我率眷投奔朋友家。预先函洽的一个楼面,空着等我们去息足。息了几天,我们就搭沪杭火车,在长安站下车,坐小舟到石门湾去探望故里。

我的故乡石门湾,位在运河旁边。运河北通嘉兴,南达杭州,在这里打一个弯,因此地名石门湾。石门湾属于石门县(即崇德县),其繁盛却在县城之上。抗战前,这地方船舶麇集,商贾辐辏。每日上午,你如果想通过最热闹的寺弄,必须与人摩肩接踵,又难免被人踏脱鞋子。因此石门湾有一句专用的俗语,形容拥挤,叫做“同寺弄里一样”。

当我的小舟停泊到石门湾南皋桥堍的埠头上的时候,我举头一望,疑心是弄错了地方。因为这全非石门湾,竟是另一地方。只除运河的湾没有变直,其他一切都改样了。这是我呱呱坠地的地方。但我十年归来,第一脚踏上故乡的土地的时候,感觉并不比上海亲切。因为十年以来,它不断地装着旧时的姿态而入我的客梦;而如今我所踏到的,并不是客梦中所惯见的故乡!

我沿着运河走向寺弄。沿路都是草棚、废墟,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他们都用惊奇的眼光对我看,我觉得自己好像伊尔文Sketch Book中的Rip Van Winkle。我感情兴奋,旁若无人地与家人谈话:“这里就是杨家米店”,“这里大约是殷家弄了!”“喏喏喏,那石埠头还存在!”旁边不相识的人,看见我们这一群陌生客操着道地的石门湾土白谈话,更显得惊奇起来。其中有几位父老,向我们注视了一会,和旁人切切私语,于是注目我们的更多,我从耳朵背后隐约听见低低的话声:“丰子恺。”“丰子恺回来了。”但我走到了寺弄口,竟无一个认识的人。因为这些人在十年前大都是孩子,或少年,现在都已变成成人,代替了他们的父亲。我若要认识他们,只有问他的父亲叫什么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两句诗从前是读读而已,想不到自己会做诗中的主角!

“石门湾的南京路”的寺弄,也尽是草棚。“石门湾的市中心”的接待寺,已经全部不见。只凭寺前的几块石板,可以追忆昔日的繁荣。在寺前,忽然有人招呼我。一看,一位白须老翁,我认识是张兰墀。他是当地一大米店的老主人,在我的缘缘堂建筑之先,他也造一所房子。如今米店早已化为乌有,房子侥幸没有被烧掉。他老人家抗战至今,十年来并未离开故乡,只是在附近东躲西避,苟全性命。石门湾是游击区,房屋十分之八九变成焦土,住民大半流离死亡。像这老人,能保留一所劫余的房屋和一掬健康的白胡须,而与我重相见面,实在难得之至,这可说是战后的石门湾的骄子了。这石门湾的骄子定要拉我去吃夜饭。我尚未凭吊缘缘堂废墟,约他次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