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春底林野:许地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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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自从宛平县署移到拱北城,卢沟桥便成为县城底繁要街市。桥北底商店民居很多,还保存着从前中原数省入京孔道底规模。桥上底碑亭虽然朽坏,还矗立着。自从历年底内战,卢沟桥更成为戎马往来底要冲,加上长辛店战役底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战争底大概情形,连小孩也知道飞机,大炮,机关枪都是做什么用底。到处墙上虽然有标语贴着底痕迹。而在色与量上可不能与卖药底广告相比。推开窗户,看着永定河底浊水穿过疏林,向东南流去,想起陈高底诗:“卢沟桥西车马多,山头白日照清波。毡卢亦有江南妇,愁听金人出塞歌。”清波不见,浑水成潮,是记述与事实底相差,抑昔日与今时底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象当日桥下雅集亭底风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妇女,经过此地底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触发了。

从卢沟桥上经过底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迹,岂止被金人所掠底江南妇女那一件?可惜桥栏上蹲着底石狮子个个只会张牙咧眦结舌无言,以致许多可以稍留印迹底史实,若不随蹄尘飞散,也教轮辐压碎了。我又想着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桥梁。它把天然的阻隔连络起来,它从这岸度引人们到那岸。在桥上走过底是好是歹,于它本来无关,何况在上面走底不过是长途中底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记历史,反而是历史记着它。卢沟桥本名广利桥,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一九二)修成底。它拥有世界的声名是因为曾入马哥博罗底记述。马哥博罗记作“普利桑乾”,而欧洲人都称它做“马哥博罗桥”,倒失掉记者赞叹桑乾河上一道大桥底原意了。中国人是擅于修造石桥底,在建筑上只有桥与塔可以保留得较为长久。中国底大石桥每能使人叹为鬼役神工,卢沟桥底伟大与那有名的泉州洛阳桥和漳州虎渡桥有点不同。论工程,它没有这两道桥底宏伟,然而在史迹上,它是多次系着民族安危。纵使你把桥拆掉,卢沟桥底神影是永不会被中国人忘记底。这个在“七七”事件发生以后,更使人觉得是如此。当时我只想着日军许会从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过这道名桥侵入中原,决想不到火头就会在我那时所站底地方发出来。

在饭店里,随便吃些烧饼,就出来,在桥上张望。铁路桥在远处平行地架着。驼煤底骆驼队随着铃铛底音节整齐地在桥上迈步。小商人与农民在雕栏下作交易上很有礼貌地计较。妇女们在桥下浣衣,乐融融地交谈。人们虽不理会国势底严重,可是从军队里宣传员口里也知道强敌已在门口。我们本不为做间谍去底,因为在桥上向路人多问了些话,便教警官注意起来,我们也自好笑。我是为当事官吏底注意而高兴,觉得他们时刻在提防着,警备着。过了桥,便望见实柘山,苍翠的山色,指示着日斜多了几度,在砾原上流连片时,暂觉晚风拂衣,若不回转,就得住店了。“卢沟晓月”是有名的。为领略这美景,到店里住一宿,本来也值得,不过我对于晓风残月一类的景物素来不大喜爱。我爱月在黑夜里所显底光明。晓月只有垂死的光,想来是很凄凉的。还是回家罢。

我们不从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刘先生沿着旧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捡了几块石头,向着八里庄那条路走。进到阜城门,望见北海底白塔已经成为一个剪影贴在洒银底暗蓝纸上。

(原刊1939年7月《大风》旬刊第42期,收入《杂感集》)

无法投递之邮件(续)

一、给怜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见绿榕叶上糁满了黄尘。树根上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着。袅说大概又是常见底那叫化子在那里演着动人同情或惹人憎恶底营生法术罢。我喝过一两杯茶,那凄楚的声音也和点心一齐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树下,想送给那人一些吃底用底。我到他跟前,一看见他底脸,却使我失惊。怜生,你说他是谁?我认得他,你也认得他。他就是汕市那个顶会弹三弦底殷师。你记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着他那十个指头按弹出底声音来养活底。现在他对我说他底一只手已留在那被贼格杀底城市里。他底家也教毒火与恶意毁灭了。他见人只会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么好听底歌曲来。他说:“求乞也求不出一只能弹底手,白活着是无意味的。”我安慰他说:“这是贼人行凶底一个实据,残废也有残废生活底办法,乐观些罢。”他说:“假使贼人切掉他一双脚,也比去掉他一个指头强。有完全底手,还可以营谋没惭愧底生活。”我用了许多话来鼓励他,最后对他说:“一息尚存,机会未失。独臂擎天,事在人为。把你底遭遇唱出来,没有一只手,更能感动人,使人人底手举起来,为你驱逐丑贼。”他沉吟了许久,才点了头。我随即扶他起来。他底脸黄瘦得可怕,除掉心情底愤怒和哀伤以外,肉体上底饥饿、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们同坐着小车,轮转得虽然不快,尘土却随着车后卷起一阵阵的黑旋风。头上一架银色飞机掠过去。殷师对于飞机已养成一种自然的反射作用,一听见声音就蜷伏着。袅说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里,看见报上说,方才那机是专载烤火鸡到首都去给夫人小姐们送新年礼底。好贵重底礼物!它们是越过满布残肢尸体底战场、败瓦颓垣底村镇,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腻底贵女和她们底客人面前。希望那些烤红底火鸡,会将所经历底光景告诉她们。希望它们说:我们底人民,也一样地给贼人烤着吃咧!

二、答寒光

你说你佩服近来流行底口号:革命是不择手段底。我可不敢赞同。革命是为民族谋现在与将来的福利底伟大事业,不像泼一盆脏水那么简单。我们要顾到民族生存底根本条件,除掉经济生活以外,还要顾到文化生活。纵然你说在革命的过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为革命便是要为民族制造一个新而前进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点,经济一点。

革命本来就是达到革新目的底手段。要达到目的地,本来没限定一条路给我们走。但是有些是崎岖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径,有些是远道。你在这些路程上,当要有所选择。如你不择道路,你就是一个最笨的革命家。因为你为选择了那条崎岖又复辽远的道路,你岂不是白糟蹋了许多精力、时间与物力?领导革命从事革命底人,应当择定手段。他要执持信义、廉耻、振奋、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问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时便可成为前途最大的障碍。何况反革命者也可以不问手段地摧残你底工作?所以革命要择优越的、坚强的与合理的手段;不择手段底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你赞同我的意思罢!写到此处,忽觉冷气袭人,于是急开窗户,移座近火,也算卫生上所择底手段罢,一笑。

雍来信说她面貌丑陋,不敢登场。我已回信给她说,戏台上底人物不见得都美,也许都比她丑。只要下场时留得本来面目,上场显得自己性格,涂朱画墨,有何妨碍?

三、给华妙

瑰容她底儿子加入某种秘密工作。孩子也干得很有劲。他看不起那些不与他一同工作底人们,说他们是活着等死。不到几个月,秘密机关被日人发现,因而打死了几个小同志。他幸而没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进行了,不得已逃到别处去。他已不再干那事,论理就该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识,可是他野惯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知识底需要。他不理会他们底秘密底失败是由组织与联络不严密和缺乏知识,他常常举出他底母亲为例,说受了教育只会教人越发颓废,越发不振作,你说可怜不可怜!

瑰呢?整天要钱。不要钱,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总而言之,据她底行为看来,也真不像是鼓励儿子去做救国工作底母亲。她底动机是什么,可很难捉摸。不过我知道她底儿子当对她底行为表示不满意。她也不喜欢他在家里,尤其是有客人来找她底时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厅里已有几个欧洲朋友在畅谈着。这样的盛会,在她家里是天天有底。她在群客当中,打扮得像那样的女人。在谈笑间,常理会她那抽烟、耸肩、瞟眼底姿态,没一样不是表现她底可鄙。她偶然离开屋里,我就听见一位外宾低声对着他底同伴说:“她很美,并且充满了性的引诱。”另一位说:“她对外宾老是这样的美利坚化。……受欧美教育底中国妇女,多是擅于表欧美的情底,甚至身居重要地位底贵妇也是如此。”我是装着看杂志,没听见他们底对话,但心里已为中国文化掉了许多泪。华妙,我不是反对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对一切受西洋教育底男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人,自己有什么文化。大人先生们整天在讲什么“勤俭”、“朴素”、“新生活”、“旧道德”,但是节节失败在自己底家庭里头,一想起来,除掉血,还有什么可呕底?

(原刊1940年1月22日、3月15日、5月16日香港《大公报》,收入《危巢坠简》)

危巢坠简

一、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底习气,表现底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底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底中看不中用底剑,或一面铜线盘字底幡不像幡、旗不像旗底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底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底诚敬底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底,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底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底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底行囊里,而大众所捐底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底,就是这类不知自爱底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功劳底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底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底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底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底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底享乐而流汗底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底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戈,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底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底“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蜜蜂底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底,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底,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底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底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底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底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底需要和他对于民族所成就底功绩,才将这“民族英雄”底徽号赠给他。

三、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底。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底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底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底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底。即如没沦陷底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粜,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因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底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底地方奔投。小汕底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底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底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底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底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底顾客发现了它底气味与肉味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吧。可不是!小汕底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底。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变猪变狗底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畜人比那些被食底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原刊1940年7月10日、8月24日香港《大公报》,收入《危巢坠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