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春底林野:许地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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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二、识字是士大夫。因为识字或会写字的人也被看为神圣,为高尚,无形中造成一种士大夫的阶级意识。如果一个人读了几年书,认得一千几百字,他就会有“我是读书人”的感觉。读书人的肩膀是不屑挑东西的,双手是拿过笔,再也不能做粗重的手艺,指甲要留得长长的。所谓鄙贱的事他是不能再做了。在商店里任职的伙计,虽会写几个字,却是被看为读不成书的。所谓士大夫,实际上只是多识些字和会写一半篇或通或不通的文章,这样他便能武断乡曲,交官结吏了。他靠文字捞得威权,当然不敢批评文字本身的缺点,也想不到它会有什么缺点,乃至不敢想它可以被修改到较利便的地步。这样,弄到读书人不当文字是传达意思的一种工具,却当它是一种捞取威权的法宝。法宝是不能轻易更换的。

三、书法是艺术。许多人宣说书法是中国艺术的特别部门。其实真正的书家在历史上是可以屈指数出来的。我不承认写字有真正的艺术价值,若说有的话,记账,掘土,种菜,等等事工也可以当做艺术看了,饮食,起居,无一不是艺术了。为什么呢?文字的根本作用是表达意思,形相上的布置不过是书写材料,为纸帛,刀笔,墨汁等等关系,只要技术纯熟,写出来,教人认得它是什么,它的目的就达到了。凡是艺术,必至有创作性,文字自古有定形,原不能说是创作。所变的是一代所用的材料规定了一代的字体,漆笔时代,绝不能写出隶书真书,只能写篆文,毫笔时代也不能写出现代的“美术字”。现代青年多用钢笔铅笔,要他们写真楷更是不容易了。

又,一般求人“墨宝”的多是与写字的人讲交情,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于文字有特别的赏鉴心。许多人只喜欢名人字,和贵人字,尤是上款有自己的名号的。字既名贵,拥有的也跟着“名贵”起来了。写扇面,题书物,上者是钦佩写字的人,下者无非是“借重”,社交艺术乘君子自己,于字写得好坏,本来没有什么关系。说起来,书法是由道教徒写龙章凤篆发展起来的。古来有名的书家可以说多少与道教有关系。王右军一家,被认为书法的大师,而这一家人正是信道极笃地。六朝的道士如陶弘景,杨义,傅霄诸人都是书家。唐朝的颜真卿,顾况等,也是道教徒,唐朝又多一层关系,宋朝朱弁的《曲洧旧闻》(卷九)说,“唐以身、言、书、判设科,故一时之士无不习书,犹有晋宋余风,今间有唐人‘遗迹’虽非知名之人,亦往往有可观。本朝此科废,书遂无用于世,非性自好之者不习,故工者益少,亦势使之然也。”宋朝废书科,朱弁因而感觉到会写字的人少,然则从宋以后,当然会越来越少了。明清的书家也是屈指可数的,清中叶以后,因为金石文字发现得很多,写字的人喜欢摹临,一变从前临帖的风气而为临碑。虽然脱离了“馆阁气”,却还跑不出摹拟古字的圈套。不知道北朝的碑文多是汉化胡人或胡化汉人的笔法,书体和章法本不甚讲究,在当时还不过是平常的刻文,本没有什么艺术的理想,南朝人讲究写字,被认为书法的正宗,但真配得上称为“艺术字”到的也不多。书法艺术可以说是未曾建立到有强固基础的地步,反而使练字的人们堕落临摹的窠臼。

对于以上三点,我们可以认为中国文字所以不进步的重要原因。看文字为神圣,是迷信的遗留,那不容别人批评中国文字的缺点,也是抱着卫道的精神,以为中国文字一被废弃,中国文化也就跟着丧失了。这可说是不需要的顾虑。文字不过是形象上的符号,换符号,不必是改变文化,也不必是改变语言。从事实上说,现在的中国字已不是周秦的篆文,更不是殷朝的甲骨文,所以形象上的改变是不相干的。现在的士大夫,许多不主张用拼音字,因为他们怕拼音字一流行,汉文便会丢失,中国文化也随着会丢失了。这过虑是不需要,也是不诚实的。假如要保持中国文化,须要以保存中国字为手段的话,那么我们应当先要禁止官僚,教授们说那些半中半日,三成国语七成英语的语言。因为文字是根据语言写出来的。我们不能防止语言的转变,一样地不能禁止文字的改易。不一般阔人吃大菜,住洋房,说洋话,写洋文,用外洋家具,他们不以为是毁灭中国文化,却要反对用字母拼成的中国文字,这若不是“敬惜字纸”的迷信思想的表现,便是他们的主张不诚实。这种不诚实的根的在他们的“士大夫阶级意识”。他们怕中国人都识字,拼音容易学,不须很长时间。汉字非学上十几年,不能用得流利,这非有余力余时不能办得到。“读书人”要保持他们的尊严,所以感觉到难用的汉字不可废。新文字学会除要介绍通行的字母拼成的文字,因为我们纵然目前不能不用汉文,也应为后代子孙开条方便的路。但士大夫所想着中国文字不但不能废,甚且要积极提倡书法。书法本是有闲者的消遣,假如用它来替代赌博,吸烟,等等,我倒不反对,假如行将就木的人,轻事毋须他做,重事他做不了,用写字来消磨他的时间,我也不反对。假如驱使一般有为的青年,费很多宝贵的时间去练字,我总觉得是太冤枉,而且是一种罪恶。

中国文字,因为书写的不方便,与专凭记忆,所以文句上受了许多修削,结果弄成一种所谓“文章”的文字。会做文章就是擅于把文句里作者以为可删的字眼节省,会使读者一读就感觉到作者文笔的简洁与玄奥。简洁与玄奥未尝不可为,但简到使人误会,玄到使人不了解,纵然写得好文章,于文化有什么裨益呢?辞不达意,起初是文字的原因,写惯了,成为一种体格便影响到思想上头。中国的思想不清晰,中国文字应负起大部分的责任。所谓“读书不求甚解”便是使思想不能上进的根源。弄到为学非为致知格物,只为作文吟诗,有用的精力,费在未必能够成就的文艺上,这是何等可惜,何等可恨的事!

中国文字所受不进步的影响

因为中国文字进化到表义的一个阶段便停止,在大体上说来就影响到思想的不清晰,但从文字本身说,也有几点可以提出来的。

一、字与文字。中国读书人可以说是识字的多,识文字的少。字是从原始的形态与单纯的意识写出来,文字是用复合的形,与声表示一个概念,它不一定是单字拼音,也许会连合五六个音才能表示出来。在旧字典里找不出文字,所收的只是字,多过一音的字,便被表为“辞”,不知道“辞”是不能靠单音或复音来判断的。拼音字或者是辞,如“牛”当作“牛马”的“牛”解,是字,当作一个人的性格粗蛮解,说“他是一只牛”的“牛”是辞。又如说“牛马”,分说是牛和马,是字,合说是含有奴隶式的服役的意思,如是“他为子孙做牛马”。如“蜻蜓”,“冯夷”,“吝啬”是字,说真一点是文字,不是辞,因为这些只表示一个单纯的概念。因为从前的学者不分别字与文字,所以写字,或读文的时候,每每弄不清楚,甚至把意义解错了。

二、文与文章。中国人读书是为做文章,对于“文”的法则好像不大注意。

这是地山先生去世后一个多月,从他的故纸堆里找出来的一篇未完的文稿。他是为新文学学会成立两周年的纪念刊写的。在七月的下旬孙源向他催稿时,他说已经写好了一半的,便是这一篇文字。墨痕犹新,而人遽已作古!

在《国粹与国学》一文里,地山先生写着:“我们到现在用的还不是拼音文字,难学难记难速写,想用它来表达思想,非用上几十年的工夫不可。”这里“几十年”无疑地是“十几年”的笔误,但也可能地是排印时的错误。然而曾有批评这篇文字的人,根据这一点来指摘以为与事实不符。我早就想为作者辩正,但现在倒不需要了。在这一篇未写完的稿子里,他先写着(用毛笔):“汉字非学上七八年不能用得流利”,后来又用钢笔把“七八”两字涂去,改上“十几”二字。这虽是个小点,但因为关系学术研究,所以附带说一句。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五日陈君葆跋

(录自《国粹与国学》,商务印书馆1947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