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这一顿超顿入的手段,一定要在最后使出来,如果钦山一开始就这么做,雪峰与岩头不就没戏唱了吗?
我不认为钦山与雪峰使不出这种手段,他们只是宽厚地相互成全。这种无我无私的风范,与喜欢说末后一句的岩头作风,应该是和谐共济的。
我们常常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望得更远,请常怀感恩之心。
难道我真的是和尚
一日师不披袈裟吃饭,有僧问:“莫成俗否?”师曰:“如今岂是僧耶?”
《景德传灯录》卷十六页三○八
【白话新唱】
有一天,涌泉景欣吃饭时没披袈裟,一僧就问他:“你这样不是跟俗人没有两样?”
涌泉说:“难道我现在是僧人吗?”
【分析与鉴赏】
在人的成长期,认同是一个很重要的心理过程。例如认同自己的性别、年龄、国籍、姓名,容貌妍丑、性情刚柔、情感好恶……,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们必须去认同,然后才会成为合于社会规范的正常人,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但在禅师眼中,这种认同却是悲剧的开端。当人认为自己是人,就与其他生命画清界线;当人认为自己是男是女,男女的对立抗争就开战了;当人认为自己是僧人,就与俗人产生隔阂了!宗教的困境于焉形成。
只要有所认同,就会失去本来面目。
开悟者不会认同自己开悟,佛不会认同自己是佛,所以才真是解脱圣贤。
只要还对安全感、角色定位有所企求,还想把自己归类到某一阶层、族群、团体,就代表自己偷心不死,真正是俗人一个。
常常问自己:
难道我真的是僧人吗?
难道我真的是×××吗?
难道我真的是男人吗?
难道我真的是××教徒吗?
难道我真的是某人的男朋友吗?
难道我真的是人吗?
难道,我真的是我吗?
难道,我就只是现在以为的我吗?
生命是无限的可能,何必偏爱那最狭窄的?
我为什么会痛
师见一僧,乃以杖子打露柱,又打其僧头,僧作忍痛声。
师曰:“那个为什么不痛?”僧无对。
《景德传灯录》卷十九页三六八
【白话新唱】
保福从展看到一僧人,就以手杖打露柱一下,然后再打僧人,僧人冷不防地被打,叫了一声:“哎哟!”
保福说:“露柱为什么不会痛?”
僧人无言以对。
【分析与鉴赏】
禅师的机锋,像电光一般迅捷,遇到转折处,又灵巧如蛇。
本来,保福打露柱一下,又打僧人一下,正是“情与无情,同圆种智”的表征,也就是一切众生,无论有情、无情,都具有佛性的动作机锋。
可是僧人不懂。
保福立即转腔换调,针对僧人哎哟一声,机锋一转,就说:“露柱为何不痛?”言下之意,等于是问:“你为什么会痛?”
如果僧人是生理学家,他会说:“因为皮肤有痛觉的接受神经细胞,透过化学物质的电位变化,循神经纤维传到脑组织,然后……”
保福从展要的不是这种色身层面的解释,他要僧人挖到更深更深到至深之处,找出一切奥秘的根源,即可瞥见佛性无形无相的大神力。
僧人无对是正常的,他还需要酝酿,时机尚未成熟,等到春天来到,悟的种子便会萌发。
笔者写到此处,感到饥肠辘辘,原来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
咦,我为什么会饿?
小狗禅师
师在库前立,有僧问:“如何是触目菩提!”师踢狗子作声走,僧无对。
师曰:“小狗子不消一踢。”
《景德传灯录》卷十九页三八○
【白话新唱】
太原孚上座在库房前站着,这时,有位僧人乘机问他:“什么是触目菩提?”
正好,旁边有条狗,孚上座踢它一脚,狗儿啊呜——叫了一声,赶快跑开。
僧人看了孚上座特异的举动,无言以对。
孚上座笑说:“这只小狗儿连踢它一脚也承受不起!”
【分析与鉴赏】
还好,孚上座是古代人,如果他是现代人,必然被爱护动物人士按铃申告,控诉他虐待小动物。
禅师这种“究竟穷极,不存轨则”的异行,实在不是泛泛之辈可以模仿,狮子跳处小狗也跟着跳下去,不是陨身丧命就是筋摧骨折。
宝志和尚曾说:“大道常在目前,虽在目前难睹。”
明明知道,放眼望去,处处都是菩提,可是为什么我们放眼望去,山仍是山,水仍是水,灰尘仍是灰尘,水沟依旧恶臭难闻?
龙牙居遁颂说:“世上画龙人,巧巧描不得,唯有识龙人,一见便心息。”
僧人就是希望孚上座为他指出龙在何处,好叫他心息。
孚上座也很热心地,踢旁边的小狗,小狗也很热心地,啊呜——大叫一声。
法尔如是。小狗儿该叫就叫。
这就是活在当下,当下即是一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僧人梦寐以求的,小狗学也未曾学,就会了。
眼看僧人不知所措,脑筋一片空白,孚上座只好一语双关地说:“小狗儿不堪一踢!”
这是由大禅师太原孚上座,与小禅师,一只不愿透露姓氏的小狗,通力合作的完美演出。
可惜了一碗好茶
(嵇山章)曾在投子作柴头,投子吃茶次,谓师曰:“森罗万象总在者一碗茶里。”
师便覆却茶云:“森罗万象在什么处?”
投子曰:“可惜一碗茶!”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页三八八
柴头:职称,在饭头管理下,负责柴薪的供给。
【白话新唱】
嵇山章禅师曾在投子山当柴头,有一天,投子禅师与他一起吃茶,投子指着一碗茶说:“森罗万象都在这碗茶里。”
嵇山章却把茶碗一翻,茶水流光了,他说:“森罗万象现在到哪里去了?”
投子说:“可惜了一碗好茶!”
【分析与鉴赏】
投子指那一碗茶,有着这般深意:“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切摄。”
若就茶的诸般现象来说,茶的复杂,就像世界一样复杂,确实是森罗万象都在里头。
茶的种类,茶的成分,何时种茶、何时采茶,如何采茶,就已经是学问一大堆了!(据说杭州西湖附近,有一种茶必须由少女采后温在乳房里,才格外有一种幽香!)
采好了茶,就是制茶了,每人有不同的火候控制,什么蒸、捣、拍、焙、穿、封,其中的繁复好似天上的繁星……
至于如何泡茶,又是一大箩筐学问,用什么水,用多热的水,用什么壶,用什么手法,泡多久……
再说到品茶,品它的色、香、味、触感,什么香、清、甘、活啦,什么花香、小种、名种、奇种啦,什么喉韵、后甘之类的,搞得笔者这种外行人一头雾水。
每次我去拜访茶痴朋友,我总会拜托他泡最普通的茶给我“牛饮”即可,千万不要拿出他的珍藏私房茶,免得被我这种少了一根茶神经的人糟蹋了好茶。
所以投子说:“森罗万象都在这碗茶里!”除了有禅的甚深体验,也有茶的甚深体验吧!
嵇山章一把打翻茶,证量是有的,这与岩头一脚踢开水碗,有异曲同工的超越性,直显毕竟空的孤高、迥绝!
投子是能够欣赏嵇山章的无言之意,只不过,可惜了一碗好茶!
大师,除了娴熟毕竟空,也要广学缘起有,才能喝得下这一碗好茶。
谢谢扫把
师见僧来,举拂子曰:“还会么?”僧曰:“谢和尚慈悲示举人。”
师曰:“见我竖拂子便道示学人,汝每日见山见水,可不示汝?”
师又见僧来,举拂子。其僧赞叹礼拜。
师曰:“见我竖拂子便礼拜赞叹,那里扫地竖起扫帚,为什么不赞叹?”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一页四一○
【白话新唱】
罗汉桂琛看见僧人来了,举起拂子说:“你明白吗?”
僧人说:“谢谢和尚慈悲指示我。”
桂琛说:“看见我竖起拂子就说我指示你,你每天看山看水,为什么不知道山水也都在指示你?”
又有一位僧人来,罗汉桂琛同样举起拂子。僧人又赞叹,又礼拜。
桂琛却不吃这套,他说:“你看见我竖起佛子就赞叹礼拜,那边扫地时竖起扫把,你为什么不赞叹?”
【分析与鉴赏】
笔者就读中原大学心理系时,从中坜火车站到学校的路上,会经过一家鸟肉专卖店,我没进去吃过,但是店家的广告招牌却令我印象深刻:“宁吃天上一两,不吃地上一斤!”
浸淫在佛禅馨香中也有几个寒暑了,我常感到内行人的一句批评比外行人满口赞美更加珍贵实在,甚至,有时候听到没抓到要点的赞美,我会浑身起鸡皮疙瘩,非常难过。
由此来看罗汉桂琛,也能略知一二他的心情了。
第一位僧人谢他慈悲指示。哎!他何尝需要人家谢他又说他慈悲呢?他宁可僧人真的领受了他传出的心要而豪气大发扁他几拳,也不愿接受不到家者的谢辞。
同样的,第二位僧人又赞美又礼拜,桂琛反而不高兴了!又没有领受法要,徒会赞美礼拜他,对僧人有何实际利益?
所以罗汉桂琛凌厉地说:“为什么不赞叹竖起的扫把?为什么不谢谢诲人不倦的青山绿水?何必把心思浪费在我这个不需要谢谢也不需要赞美的人身上?”
世间森罗万象,各自以完美的风姿,无掩饰地揭露自己,安然于成住坏空、生住异灭……
放下布袋
保福和尚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放下布袋叉手。
保福曰:“为只如此,为更有向上事?”师负之而去。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七页五六六
【白话新唱】
保福问布袋和尚:“如何是佛法大意?”
布袋和尚就放下布袋,叉手而立。
保福又问:“只是这样子,还是还有更特别的?”
布袋和尚背起布袋就走了。
【分析与鉴赏】
不知道出自哪里,但是写得很好:“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
保福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也就是问佛法的核心体验,禅者的悟境。
布袋和尚便把布袋放下。放下!
把所有的概念放下!把所有的恐惧放下!把所有的忧虑放下!把所有的念头放下!
放下的当下,就是了。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布袋和尚提起布袋离去。这就是承担。
承担什么?把刚才的“放下”,承担起来!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佛法大意,就是如此直截顿入,没有其他葛藤了!
放下,提起!
先要放得下,才能提得起“任重道远”。若放不下,也提不起了。
布袋和尚的布袋,容纳三千大千世界还装不满,若装世人的愁苦悲戚,却又嫌太小。
放下布袋,何等自在!
提起布袋,何等豪迈!
聊表不空
(慧海月印)上堂,顾视大众,拍禅床一下曰:“聊表不空!”便下座。
《五灯会元》卷十六页四○六
【白话新唱】
慧海月印上堂,环顾大众一眼后,啪!拍了禅床一下,然后说:“总要表示一点什么,免得辜负了大家!”就下座了。
【分析与鉴赏】
如果迦叶在场,他可能会站起来向大家笑一笑,然后,舍利弗也站起来解释说:“慧海月印想说的法都在那一声啪里面了。”
如果梁武帝在场,他也许会感激地对慧海月印说:“你比傅翕那老狐狸慈悲多了,至少你还会告知我你说法完毕了!”
如果是那位无名老宿,他也许会笑眯了眼睛说:“又是一颗鼠屎,糟蹋了一锅好汤!”
如果赵州也出席了,他会拍拍慧海月印的肩膀说:“老弟!不说废话,咱们吃茶去!”
如果傅翕也来了,他搞不好会关心地问月印说:“老弟!你被禅床打了一下,痛不痛?”
不过,慧海月印的侍者偷偷透露,和尚最近喉咙发炎,不能多说话,下座后就躲进方丈室吃川贝枇杷膏了。
自性天真佛
师烧火次,僧问:“如何是自性天真佛?”师曰:“与我搬一束柴来。”
僧肩柴至,又问,师曰:“这奴子!好恶也不识!”便打!
《续指月录》卷十六页二一八
【白话新唱】
车溪古湛在烧火时,有僧人趁四下无人就问他:“怎样才能见到自性天真佛?”
古湛说:“帮我挑一捆柴来。”
僧人把柴背来了,又问他:“怎样才能见到自性天真佛?”
古湛高声说:“你这混蛋!都已经对你说了,还问什么?”
举棒便打!
【分析与鉴赏】
自性天真佛,佛性的另一个称呼。
这位僧人求法心切,连古湛禅师在烧火的时候也要把握时机,问佛性如何亲见的生命大学问。
参禅若不参到这样殷勤恳切,恐怕是难以悟入的。
古湛叫他去搬一捆柴来。
僧人以为,等他搬柴来以后,古湛才要对他说。却不知,古湛已经对他说了。
能听得懂,能去搬柴,无非是佛性的作用,只是当事人不知。就像有时近视眼的人戴着眼镜找眼镜,怎么找也找不到,却不知,如果没先戴上眼镜,又怎么会有清晰的视力去找眼镜?
有个皇帝心血来潮出了“色难”二字,要大臣对个对子。大臣说:“容易。”
隔了许久,皇帝等得不耐烦了,催他说:“你不是说容易嘛,怎么还不赶快对出来?”
大臣说:“臣早已呈上了。”
皇帝老爷这下才恍然大悟。
古湛禅师已经答了僧人,僧人却浑然不觉,又再发问,难怪古湛要使出更激烈的手段,打他一顿,逼他对这个问题产生更强烈的印象。
打过以后,僧人这才深刻知道自性天真佛就在方才去搬柴时显现了,那么,就种下了一颗有希望开花结果的禅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