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随法真烧蛇后,还振振有辞说:“你向这里死,如暗得灯!”
我们必须撇开平常的罪福观念,试着从纯洁无染的心灵来看这个事实:
地球被太阳吞没了。
台风过境,死了几十个人。
大随法真把蛇烧死了。
就只是这样,没有别的了。
在大随法真纯洁的心灵,他看见蛇在地上游栘,深深怜悯蛇的执著与无明,生命可以更好,所以他应机而发,无我地烧死蛇儿。其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丝瞋恚心,就像一滴水珠从天而降,在澄清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美丽的同心圆,再自然也不过了。
把一根铁钉敲进木头里有没有罪?把一杯水泼在地上有没有罪?
说有或说没有,都嫌啰嗦了。
石虎的吼叫竟会响彻山谷,木人的呼唤竟会使铁牛惊慌!这就是人世间的荒诞最精确的比喻了。一切都是虚假的,而人们却活得再真实也不过了。那么,活在虚假中的人,需要虚假的规则;活在真实中的人,却不能以虚假的规则来论断他。
临济举拂
(临济义玄)见僧来,举起拂子,僧礼拜,师便打。
又有僧来,师亦举拂子,僧不顾,师亦打。
又有僧来,师举拂子,僧曰:“谢和尚指示!”师亦打。
《指月录》卷十四页二五六
【白话新唱】
临济义玄看见僧人来找他,他举起拂子,僧人向他礼拜,他出手就打。
又有僧来,他也举起拂子,僧人不理他,他也出手就打。
又有僧来,他同样举起拂子,僧人别出心裁地说:“谢谢和尚指示!”他同样出手就打!
【分析与鉴赏】
临济一模一样的举拂动作,却引来三位僧人不同的反应,却也换得临济一模一样的出手就打。为什么?
有一则笑话,一位清教徒和一位天主教徒走在路上,正好看见一名神父走进妓院。
清教徒摇摇头,脸上露出调侃的笑容,心想,这下子终于给他抓到了天主教神父伪善的狐狸尾巴。
但那位天主教徒的脸上,却放出庄严圣洁的光辉,他为这位神父悲天悯人的胸怀感到骄傲,因为当天主教友临终之时,即使是妓女院,伟大的神父也会义无反顾地走进去,为她祈祷。
我想,如果临济在场,读出了两人的心思,一定也会一人打一棒!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投射,自己的想当然尔,都不一定是神父走进妓院的真相。
同样的,三位僧人分别依自己所认为的临济意旨来反应,显然的,都不称临济意。
那么,什么是临济举拂子的意旨?
叩!叩!叩!(木鱼的敲击声)
锵!锵!锵!(引磬的清越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临济举拂子,就是一部《般若心经》,六百卷《大品般若经》。
睡觉即是坐禅
(临济义玄)在僧堂里睡,檗入堂见,以拄杖打板头一下。师举首见是檗,却又睡。檗又打板头一下,却往上间。
见首座坐禅,乃曰:“下间后生却坐禅,汝在这里妄想作么?”
座曰:“这老汉作什么?”檗又打板头一下,便出去。
《指月录》卷十四页二四七
【白话新唱】
临济义玄在僧堂里睡觉,黄檗走进僧堂,看见他在睡,用拄杖打板头一下,把临济惊醒了。临济抬头看,是师父来了,埋头又继续入睡。
黄檗又打了板头一下,然后走到上间,看见首座正在坐禅,黄檗就说:“下间的后生小子在坐禅,你怎么反而在这里打妄想?”
首座说:“你这老头子在这里胡说什么?”
黄檗又打了板头一下,就出去了。
【分析与鉴赏】
临济在睡觉,首座在坐禅,结果呢,黄檗却说临济在坐禅,首座在打妄想,这不是很奇怪吗?
对一般人来说,睡觉就是意识不再清醒,变成昏沉、无知无觉,乃至发梦;坐禅则是由浮沉不已的心绪,进入更加清明专一的清醒意识,乃至定于一心一境或无想无念。
未跨越无门关的修行人,往往厌离睡眠,喜爱禅坐,因为睡眠浪费了宝贵的生命,禅坐则能提升意识质量。
可是对临济这等大悟之人,醒梦一如,清醒固然很好,昏昏沉沉也无妨,不爱清醒也不厌昏沉。更何况,大悟之人,不论醒梦,都自然有一种清醒的神志,称之为“道共定”,能贯穿醒梦之间,都做得了自己的主人。
所以临济被黄檗吵醒,抬头探探,复又安然入睡。
至于首座,应该是睦州陈尊宿吧!也是黄檗座下一员战将!黄檗说:“临济在坐禅,你怎么在打妄想!”却是骗不了陈尊宿。
就算他在坐禅的时候打妄想,又如何呢?妄想的念头也是佛性浮沉的游戏,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黄檗此语,也有语病哩!所以陈尊宿直说:“你这老头子胡说些什么!”
没占到便宜的黄檗,只好敲板头一下,聊表许可,就走了。
沉默的战争
师访宝寿,初见,便展坐具,宝寿即下禅床,师乃坐彼禅床,宝寿骤入方丈。
少顷,知事白师曰:“堂头和尚已关却门也,请和尚库头吃茶。”师乃归院。
翌日,宝寿来复谒,师踞禅床,宝寿展坐具,师亦下禅床,宝寿还坐禅床,师归方丈闭关。
宝寿入侍者寮内取灰于方丈前围三道而退。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二四
堂头和尚:方丈的别名,一寺之住持。
库头:寺庙的职称,掌管财帛出纳。
【白话新唱】
万岁和尚去拜访宝寿和尚,见了面后,万岁和尚正准备打开坐具,宝寿和尚就走下禅床来,万岁一看他下禅床,就不客气坐上他的禅床,宝寿这时忽然闪身走进方丈室。
过了一会儿,知事僧奉宝寿的命令来通知他:“宝寿方丈已经把方丈室门关了,他请你去和库头一起吃茶。”
万岁和尚没去吃茶,就回去了。
第二天,宝寿来回拜,万岁本来坐在禅床上,看见宝寿在铺坐具,他就走下禅床了,宝寿也有样学样坐上他的禅床,他也有样学样回到自己的方丈室去,把门关了起来。
宝寿到侍者寮房取了石灰,在方丈室前围了三道,然后回去了。
【分析与鉴赏】
这是一场沉默的战争,双方都未说一语,却斗得平分秋色,难分难解。
万岁展坐具时,宝寿走下禅床,表示并无宾主之分,这即是佛性无分别的深意。万岁一见就懂,也就坐上主人的禅床,表示他明白宝寿的意思,既然主人不是主人,他这个客人也不是客人。
宝寿骤入方丈室,并把门关起来,这是安住于佛性,不入不出的象征。含有大修行人入生死轮回而其实无入,出三界火宅而其实无出,也就是不厌生死,不欣涅槃的寓意。
到此为止,法战结束,双方平手,万岁也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天,完全雷同的情节重复出现,更有主客互换的妙趣在内,更加显示主客对立的虚幻。
最后,宝寿在方丈室前围了三道石灰,乃是神来之笔,表示佛性在三界之内现形,复又超越三界之外,无形无相(那三道石灰一跨即过〕,算是沉默的战争最后无言的结局。
一喝不作一喝用
兴化和尚示众云:“若是作家战将,便请单刀直入,更莫如何若何!”师出礼拜,起便喝,兴化亦喝。师又喝,化亦喝,师乃作礼归众。化云:“景德今夜较却兴化二十棒,然虽如是,赖遇他旻德长老一喝不作一喝用。”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三三
作家、战将:对禅门高手的称呼,例如禅僧往往会说:“作家!作家!”来赞叹手眼高妙的禅师。
【白话新唱】
兴化和尚对大家说:“你们之中,如果有作家、战将,就请单刀直入,咱们厮杀一场,不要问我那些什么如何是佛、如何是西来意的狗屁问题!”
旻德和尚从众中出列,向兴化和尚礼拜,一起身就向兴化大喝一声,兴化立刻回喝一声,旻德又喝一声,兴化也又喝一声,旻德才作礼走回大众之中。
兴化说:“旻德今天的表现,欠我二十棒,不过呢,看在旻德一喝不作一喝用,这二十棒就算了。”
【分析与鉴赏】
兴化和尚说:“一喝不作一喝用。”正是本公案的完美诠释。
我们在看禅者们的各种千奇百怪的言语、动作时,只要校准定盘星,找到一切言行的源头,也就是亲见佛性的体验,自能明白这些可爱的禅者意欲何为。
例如天龙的竖指,傅大士的以尺挥案一下,乃至最初的佛陀拈花,以及旻德的一喝,虽然形式不同,其实都传达同样的讯息。
兴化和尚听到这一喝,明白了,也回喝一声,表示:“你如是,我也如是,皆是同乡人。”
旻德再喝一声,表示他知道了彼此都是同乡人,你刚才不是说作家、战将出来吗?我出来了!
兴化也再喝一声,表示大功告成,沟通完毕,作家、战将请回吧!
这每一声喝,都不只是一声喝,而是信息的媒介,带来真理的讯息。
趁早打他一棒
(德山宣鉴)上堂曰:“今夜不答问话,问话者三十拄杖。”
时有僧出:方礼拜,师乃打之。僧曰:“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什么打某甲?”
师曰:“汝是什么处人?”曰:“新罗人。”
师曰:“汝上船时便好与三十拄杖。”
《景德传灯录》卷十五页二八○
【白话新唱】
德山宣鉴上堂说:“今天晚上不回答问题,谁问话就打他三十棒!”
当时有一僧人出列,才礼拜完站起来,德山就一棒打下去了。
僧人说:“我一句话也没开口,和尚为什么打我呢?”
德山听他口音怪怪的,就问他:“你是哪里人?”
“我是韩国人。”
德山犀利地说:“你呀,在本国一上船时就该打三十棒!”
【分析与鉴赏】
在《指月录》里,德山更露骨地说:“你还没上船之前就该打三十棒了!”
为什么?
僧人以为他没说话,符合德山口头订的游戏规则,怎么反而没说半句话也会被打?
却不知,真有气魄的人,该问还是问,管他德山说什么!
更何况,僧人远自韩国来,不就是为了求悟?
有心求悟,是开悟的大忌。德山的意思是,墨守成规,却又抱着求悟的心情,能趁早就趁早打三十棒!
有一则寓言说:
大师把小沙弥叫来,交给他一只水罐,说:“装满水再提回来。”
然后狠狠左右开弓,打了小沙弥两个巴掌。再嘱咐说:“千万小心!不要打破罐子!”
小沙弥含着眼泪,委屈地拎着水罐上路。大师的老婆替他打抱不平说:“大笨师!这算什么?水罐还没破就先打他耳光!”
大师二话不说,先给老婆一巴掌!然后说:“你这笨女人懂什么?水罐如果打破了,赏他耳光还有啥屁用!当然要趁水罐未破以前先打,才有效果!”
是的,德山正是要趁韩国僧人未悟之前打他,等他开悟后,打他也没意思了。
其实,这僧人若伶俐过人,当他礼拜之后,德山给他的那一棒,就是大机大用的展现,若能就此悟去,就不枉费他远道而来。可是僧人可能入我中华文化未久,还识不透禅门玄机。
德山只好退求其次,为他指出,不可将心待悟,若有此心,还没来中国之前就该打了!
不过,笔者补充一句,也不可无心求悟。在不可无心求悟与不可将心待悟之间,必须取得巧妙的平衡。
水清月现
(岩头全豁)一日与雪峰义存、钦山文邃三人聚话,存蓦然指一碗水,邃曰:“水清月现。”存曰:“水清月不现。”师踢却水碗而去。
《景德传灯录》卷十六页三○○
【白话新唱】
有一天,岩头全豁、雪峰义存、钦山文邃三个人聚在一块儿聊天,雪峰忽然指着一碗水,意思是要大家各下一转语。
钦山说:“水清月现。”
雪峰说:“水清月不现。”
岩头却连碗带水一脚踢开,然后就走了。
【分析与鉴赏】
有一天,美国人、日本人、中国人闲话家常,谈到军人必须绝对服从命令,即使完全无理也必须接受。
日本人骄傲地说:“即使长官命令我们面向悬崖踢正步前进,我们也会毫不犹豫一直走,直到全部掉下悬崖,也不会对上级的命令打半点折扣!”
美国人摇摇头说:“太愚蠢了!我们会立刻停下来,搞清楚长官的脑筋是不是脱线了。”
然后美国人、日本人一起问中国人:“你们会怎么办?”
中国人说:“两位的作风都非常可取,我们会像日本人一样完全服从命令,毫不犹豫向悬崖大步迈进,不过,等到达了崖边,我们会原地踏步走,等待长官进一步的指示!”
中国人善于统摄百家之长,当然不会呆呆地先发表意见,总要谋定而后动嘛!
本案中,以一种典型的三个人分别发表见地的形式,往往由前二人的意见来衬托第三人的妙处,这也是说故事、讲笑话常用的模式。
水清月现,比喻人的烦恼妄念平息以后,佛性自然会显现出来,这是佛法的正理。
水清月不现,则是以水清月现为基础向上翻转,连佛性一辞也要超越,不落入言诠而直显实相。
而岩头的一脚踢掉水碗,则必以前二人为基础彻底向虚空一跃,来个完全无言无说的大超越,连什么烦恼、妄念、佛性,一概不论,顿超顿入涅槃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