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远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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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每个连队大概还有六七头,是驮弹药和伤员的。”其实罗又伦刚才就已经想到这些骡马了,他没马上说出来,是不忍心。在缅甸作战中,骡马前送弹药,后送伤员,是立了大功的。尤其是饲养兵更是和骡马建立了生死相依的感情。进入丛林后,骡马负重而行,比人受的罪更大,怎么忍心打它们的主意呢?

“士兵的命更重要,杀!”重病中的杜聿明好像突然增添了一股力量,斩钉截铁地发出了命令。

杀马令一传达下去,丛林里立刻疯狂起来。早已饿昏了头的战士们蹭地从地上跳起来,端着枪,举着刀,全围到拴马的树下。转眼工夫,丛林里弥漫开烤肉的油香。按命令,每个连队只准杀一匹马,可是士兵们饿红了眼,有的连队一下子放倒两匹马,即使如此,下手晚的战士仍没吃上马肉,只能抱着马骨和马蹄猛啃。

吃完马肉之后,战士们又围着战马遗下皮毛尸骨号啕大哭起来,不是为马伤心,而是哭自己,连战马都杀掉了,人还有什么指望?

令杜聿明没有想到的是,杀马竟然会弄得军心浮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些预感到队伍将会被饥饿彻底拖垮的战士三五成群地悄悄离开了队伍。

大败之际,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坚强的信念和铁的手腕。杜聿明扶病料理一切,他立即派出特务营,抓回逃跑的士兵。第二天中午,特务营长李公瑜押着被抓回的5名逃兵来见杜聿明。杜聿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担架上坐起来,看了一眼跪在跟前的士兵,问道:“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知罪吗?”“知罪。”逃兵们磕头如捣蒜。“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亲人,都说出来吧。”逃兵们泪流满面,一一通报。卫兵笔尖抖索,详细记录。待逃兵说罢,杜聿明道:“各人家中老少,本官会妥善照顾,你们放心去吧。”逃兵放声大哭,片刻后,丛林里响起几声枪响。声音低沉、凄婉,长时间在活着的官兵们心中回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的驮马全都被杀绝了,吃光了,吃光战马大家又开始吃皮鞋,吃皮带,甚至连手枪套也成了充饥之物。吃光了这些东西,最后只有靠树皮和草根来维持生命了。

然而,即便如此,死神也不会放过这群备受战火磨砺的军人。连续多日树皮草根果腹,很多战士的身体开始浮肿,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经常是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跌倒,再也没爬起来了。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死亡。大多数人的眼中已经看不到鲜活的气息。

雨季的丛林是蚂蟥的天下,蚊子也大得出奇,翅膀一张开比蜻蜓小不了多少。细皮嫩肉的女兵和护士们是蚊子攻击的重点目标。一到蚊子聚集的低洼处,看到无数蚊子如同黑云似的飞过来,吓得护士、女兵只有抱头乱跑。

在雨淋汗浸的丛林中无法洗澡,大家头上都生满了虱子,白色的虱子一串串粘在头发上,看上去好像撒满了白芝麻。

在冰凉的河流中涉水而过,从河边到对岸足足需要半天多时间,正在生理期间的女人们也只有长期浸泡在水中,每走一步,就见身后的河水荡漾开一片胭脂红……7月11日上午,一架正在空中担任搜寻任务的美军侦察机终于发现了挣扎在莽荡丛林中的这支失踪的中国军队。然后投下了一部电台。

因电池用光而中断已久的联系恢复了,杜聿明与蒋介石取得了直接联系。蒋得知他的艰难处境后,让他就近转往印度。有了这道“上谕”,杜聿明才改变主意,也顾不得争论“爱国”或是“叛国”了,决定把部队带往印度。当天,杜聿明开列了一张长长的请求空投物资的清单,发往重庆。

次日,两架中型运输机飞临野人山,撒下了满天降落伞。粮袋、药品,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野人山从来没有这么富有过。分到大米后,士兵们急急忙忙就地挖灶,生火煮饭。一切能烧的家伙全用上了,铁锅、铁锹、钢盔、水壶、茶缸,再不够,索性砍来竹筒,塞进大米和水,两头用黄泥堵住,投进火里烧。火光给一张张浮肿苍白的脸抹上了生命的血色。可是,由于长时间饥饿,进食减缩,消化功能减退,突然暴食,令肠胃不胜负担,这一天,第5军因暴食致死者超过了50人!

援救第5军官兵的工作火速全面展开。

蒋介石命人飞赴印度边境小镇利多,具体实施救援行动。英军负责提供粮食和药品。以印度为基地的美国空军,每天出动4架飞机向野人山空投补给。

已在英帕尔休整多日的新38师义不容辞地赶往利多,带上食品被服,分数路越过印缅边界,前去接应第5军官兵。

高军武也率领特务大队参加了这一行动,他们每隔数里便设置一个收容点,准备有帐篷、蚊帐、饮水、粮食、医药。

英国当局组织了数千印度民夫,赶修从利多通向野人山的应急道路,在峡谷架起溜索,在江面搭起木桥。民间的大象运输队被紧急征用,上百头大象把各种救援物资驮进野人山。

一架架救生阶梯从空中、从地面伸向野人山深处,一双双充满挚爱的大手伸向受苦受难的中国兄弟。

7月底,第5军官兵陆陆续续地挣扎着走出森林,来到了印度一侧的利多。他们在这里收拢队伍,整理建制,清点兵员。

用帐篷和降落伞临时搭成的收容站里,劫后余生的战士们汇集到一起。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衣冠整齐的人,没有一个健康的人,没有一个像人样的人!多半都拄着棍子,还有不少人不能站立。他们之中,有的被挽扶着走出野人山,有的被抬出了野人山,甚至还有从森林里爬出来的。

在利多收容站,没有不得病的,也没有不带伤的,却没有一个战伤。战伤的官兵早已被野人山吞噬了。能够活着走出来的,全都是最健壮的士兵!

士兵的武器全丢光了,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们不称职。重武器进山之前就奉命销毁了,而轻武器即便带出野人山也成了废物,泥水里泡了两个月,铁的构件全都锈迹斑斑,木料部位严重朽损,子弹和手榴弹全潮了、臭了,打不响了。

各个收容站里哭声随处可闻,见不着一丝庆幸的表情,更难闻一点笑声。死里逃生的人们在收容站里到处打听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部下、自己的战友或同乡。找到了的彼此抱头大哭,找不到但打听到对方的死讯的更是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有喜极欲狂的哭,有悲痛欲绝的哭,哭声动地惊天,泪水恰似江河。

有一位湖南籍的排长拄着一根竹竿,举着一块写有全排战士姓名的木牌,到处寻找自己的士兵。他走遍了利多的所有收容站,查遍了所有的收容登记册,一个也没找到。他对着边境线那一边的黑黝黝群峰放声大哭:“狗日的!老子的几十个兄弟一个也没能出来,就剩老子一个?野人山,你这个魔鬼,硬是吃人不吐骨头,吃人不吐骨头啊!”一位17岁的电话兵,在山里快饿死时,班长把最后半个包谷给了他,救了他的命。现在,他提着一瓶酒,拎着一只烧鸡,到处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找了3天,找遍了所有的收容站也没找到。最后别人告诉他,那位班长已经在野人山里饿死了。小电话兵“啪”把酒瓶砸了,把烧鸡扔了,冲到边境线上双膝跪下,边磕头边哭得死去活来。

最后撤出野人山的113团受到了早已望眼欲穿的孙立人的隆重欢迎。刘放吾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的,一见师长眼泪夺眶而出,半天才哽咽出一句:“师长,我把队伍……总算都带出来了!”高军武上前握住刘团长的手,面对几乎以为就是死别的战友,他流着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接下来,他又带着古良、龙鸣剑、邹喜子跑遍了所有的收容站,打听徐小曼、白益、程嘉陵的消息,却没有半点收获。没能活着走出野人山意味着什么,他们谁都清楚。

杜聿明的临时指挥部设在利多城东的一幢大木头屋子里。他的身体正在康复,但内心却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之中。

出国时,他的第5军编制为3个师加军部5个团,每师9000人到10000人,军部25000人,共54000人。随杜聿明“毁车进山”的部队中,戴安澜的第200师战斗死亡1800人,死于野人山中3200人,余部4000人后经腾冲回国;余韶的第96师战斗死亡2200人,死于野人山中3800人,余部3000人后经葡萄回国;廖耀湘的新编22师,战斗死亡2000余人,死于野人山中4000余人,余部2000余人后折头进入印度才获救;此外,还有军直部队饿死病死累死4000余人。

中国远征军3个军共10万精兵强将,如今逃回国内与逃到印度的,加起来才39000人。听完罗又伦参谋长的报告,杜聿明神情呆怔,半天说不出话来。廖耀湘是个硬汉子,轻易不说一句软话,更不掉一滴眼泪,可此时此刻,泪水却了模糊了眼睛。他痛哭失声:“我新22师在缅甸转战两个月,才伤亡2000人,而在野人山,没放一枪一弹,就损失了4000兄弟,我这个师长,怎么当的哟?”杜聿明到达利多的第8天,一名美国联络官从天而降,给杜聿明送来了一道由史迪威签发的命令,命令第5军所属新38师与新22师留驻印度,扩编整训,准备反攻;杜聿明则率第5军军部机关残存人员返回中国,送他们的飞机,两天后即到利多。

这就是美国职业老军人史迪威办事的风格,爱恨情仇,溢于言表,直来直往,从不玩阴招。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这位所谓他手下最精锐的主力部队的将军-哪怕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