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远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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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程嘉陵没有食言,放掉了两个缅甸人,把撞针也还给他们,只收缴了他们所有的子弹。

他们太善良了,善良得居然忘记了战争的基本规则。中国人特有的仁慈宽厚,即将会给他们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他们在曼西离开公路,钻进了暗无天日的野人山中。为了避免被敌人一网打尽,程嘉陵将队伍一分为二,彼此相隔约千米,让邝顺带着5名士兵在前面开道,沿途在树上挂草圈作为标记,一旦发生情况便鸣枪报警。

依靠指北针和地图的帮助,他们始终向着东方走去,只要过了迈立开江,翻越过高黎贡山,就能踏上祖国的国土了。虽然明知脚下的路很长很长,也不知道这漫长的征途上可能会有多少危险等待着他们,也没有一个人灰心丧气。

逃亡路上,死亡随时威胁着每一位逃亡者。白天还好过一点,一到夜里,一种恐惧感便油然而生。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粗细不一的根、藤蔓像网一样张罩在空中,路时断时显,好多地方需用砍刀斩藤前行。零碎的月光凄凄惨惨地从狰狞的树隙间洒落下来,有的如利剑,有的像蛛网,有的像银币,映在长满苔藓的树干上,映着满地黑乌乌一踩即“叽咕”冒水的厚厚腐叶。

他们不知已经翻越了多少座山,可眼前依然是群山绵延,无穷无尽。偶尔一声啼鸣,阴森得钻人心肺,辨不出是猫头鹰还是狐狸的嚎叫。穿行在黑夜中的山林里,程嘉陵总像憋着泡尿似的,那尿解也解也不完,刚解了一会儿又有要尿的感觉。

进野人山后,丹妮便被解开了绳子。

她是个活泼的女孩,一路上与已经赢得她好感的程嘉陵形影不离。在梅苗时,驻军每次放电影,丹妮都会成为众目所瞩的对象,她恰似一株洁白的小百合花,清纯可爱,白皙的皮肤使她在齐崭崭的一坝黑脸汉子中无比显眼。

她热情甜美,对任何人都是一脸灿烂的微笑。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在一起逃亡的途中,程嘉陵开初以为她就是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现在对丹妮的印象大为改观,这个娇小的女孩有着让他吃惊的沉着独立和勇敢,一点不怕吃苦,同时丹妮似乎对他尤其充满了信任感甚至是依赖。

交谈中,程嘉陵才知道丹妮今年刚满17岁,谈话时,她那张嫩白的小脸蛋就让程嘉陵看了觉得心底无比舒畅。丹妮笑起来特别的甜,像一泓清水上颤着涟漪,天真、纯洁,毫无城府。她小巧玲珑,像个精致的瓷人儿。这更让程嘉陵获得了一种高大孔武的感觉,男子汉感觉倍增。

离开乌乃大约一个星期后,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愈发加深了丹妮对程嘉陵的好感。

在一次宿营时,丹妮钻进林子里方便时发现了一株树上结满了比拳头还大的深红色的果子,赶紧上前摘下一个。她看那果子扁扁的像大柿子,却有着光滑的硬壳。她剥开硬壳,看到里面满是粉红色的小颗粒。她试着放了几粒在嘴里,哈,不仅甜蜜蜜的,还含有很重的淀粉质,有点像没有发泡的面包。她高兴极了,一口气吃了3个,感到肚子完全饱了,脚下也有了劲。她以为这就是曾在《鲁宾逊漂流记》中看到过的面包果,又摘了几个,塞进包里,准备给母亲和弟弟带回去。走了不到10步,就感觉不对劲了,脑袋开始晕眩,心里阵阵发慌,嘴里一股股冒清水,眼前的树林也摇晃不定。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了,便“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啥也不知道了。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抬她的是程嘉陵和邝顺。

程嘉陵见丹妮清醒过来,告诉他,老林子里的果子,不能乱吃的,很多有毒,吃了会丧命。还说她吃的是野木瓜,它没有毒,可有很重的碱性。吃多了,能让人晕过去。

丹妮不愿成为累赘,坚持着起来。最后,是程嘉陵时而搀她一段,时而背她一段,过了一整天,她才完全恢复过来。

丹妮被程嘉陵感动得不行,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长得十分秀气的中国军官。

三四天后,被无数人踩踏出的林间小路上开始出现一具具骨架,开始是零零星星,慢慢地就越来越多了,有的地方甚至是成群成片倒下的。从草鞋与军帽以及军装上的标志一眼能看出他们大都是死去的第5军官兵,肉和五脏六腑都被蚂蚊与蛆吃得精光。悲痛与恐惧的气氛压得所有人都沉默无声。他们不能不担心,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一堆惨不忍睹的枯骨。

他们看见了一面有着许多弹孔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加19星的陆军军旗,旗手早已高度腐烂的尸体趴在军旗旁边。军人对自己的军旗有着天然的强烈情感。程嘉陵走上前去,把军旗从旗杆上取下来,装进了自己的背囊里。

下午两点钟左右,他们走进了一个空寂的小山寨,一幢幢高架屋和蓑衣草盖就的屋顶表明这是一个缅甸土人居住的山寨。可看不到一个人和一头牲畜,连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

中国人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寨子。陡然间,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一声凶暴的喝叫令他们呆若木鸡!丹妮惊慌地叫道:“是缅甸‘义勇军’!他们命令我们放下武器投降!”“嗒嗒嗒嗒”,中国人尚未回答,枪声暴响,却没人倒下,子弹射向了空中。

这是鸣枪警告!

程嘉陵听出,至少有4挺以上的机关枪齐射才具有如此猛烈的火力。

与此同时,四周的高架屋上伸出了无数的枪口,齐齐地对准了他们。一个身穿“缅甸义勇军”军装的中尉军官用手枪对着中国人,从高架屋门口露出小半截身子,“咿哩哇啦”大吼。

用不着丹妮翻译,任何一名中国军人都明白,这是缅甸人在勒令他们立即放下武器投降。

大家全呆了,打?还没等举枪恐怕就被缅甸人打成了筛子。跑,四面的高架屋里不知有多少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丹妮绝望地叫起来:“长官,投降吧,反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时只听程嘉陵大喊了一声:“弟兄们……”大家全都转头看着他,要命的关头,长官就是弟兄们的主心骨,长官喊拼,大家也就只能豁出去拼了。

程嘉陵喊了半声不说话,浑身直抖,等他把冲锋枪往地上一扔,大家就全明白了,也都把枪扔了,全都木偶似地站着。“义勇军”士兵端着枪,警惕地向着中国人围了上来。程嘉陵瞠目结舌,他看见两天前被他放掉的缅甸人也在其中,两人大呼小叫,得意扬扬奔到他跟着,大骂着几拳将他打倒在地,将他的背囊抢了过去。

程嘉陵额上霎时冷汗如雨,不要命地喊叫起来:“你们不能拿走!那不是我的东西!”身上挨了几枪托,他仍在拼命嚎叫。丹妮赶忙将他拖起来,从身后将他紧紧搂住。

缅甸人将背囊倒过来抖了抖,一串璀璨闪亮的东西叮叮当当持续响着掉到了地上。所有人全都惊呆了!那是一堆异彩纷呈的名贵钻石,最醒目的,则是一朵鸽子蛋大的晶莹剔透的翡翠胸花。

缅甸人高兴得发了狂,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

翡翠胸花在一片惊叹声中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中尉手中。中尉想必是因为胸花上的缅甸皇族徽记笑得咧开了嘴。程嘉陵看到,他的上嘴唇上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珍妮紧紧搂住程嘉陵,急促地说道,“让他们全拿去吧!你说过的,在眼下的情境下,再珍贵的宝石,也不过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3正午时分的缅北胡康河谷,阳光几乎是完全垂直照射下来,哪怕只是稍微站立一下,周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冒着火,整个人仿佛在燃烧。

在浓密丛林里,艰难地跋涉着一位戴着金属镜架、扎着绑腿、刺猬一样灰白头发上罩着一顶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软布战斗帽、穿着普通士兵制服、手持一支马六甲拐杖、外貌精瘦的老人。

美利坚合众国的三星将军史迪威率领的应该是一支由数万军马、坦克、大炮组成的威武部队,而此时,在这个老头身后踉踉跄跄地行走在蜿蜒的山间小道中的却是一支由溃散的士兵、流亡的学生、逃难的百姓组成的狼狈不堪的奇特队伍-在世界各国的军事史上,恐怕还从来没有级别这样高的将军,统领一支级别这样低的队伍!

徐小冬与他手下的几十名警卫一样,最初也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遭到如此沉重打击的美国老头,是不是已经疯了?”老头本来可以扔下他的中国部下,带着美国参谋班子搭乘飞机走掉,完全用不着到这荒山野林里来和他的中国部下们一起翻山越岭饱受饥饿之苦。但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

作为史迪威的警卫队长,徐小冬在败退的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让他永难忘记的场面。

5月1日,他随史迪威、罗卓英撤出曼德勒后,即渡过伊诺瓦底江,乘车赶到了斯威堡火车站。车站内外,人头攒动,都是后撤的中国军人和华侨,也有不少英国人和印度人。

徐小冬带着警卫队开道,保护着罗卓英到了调度室。此时缅甸的铁路交通一片混乱,英国管理人员已经悉数逃往印度,改由中国铁道兵掌控。火车站此时的最高长官,一位姓李的中国广东籍上校对罗卓英毕恭毕敬,很快便为长官部安排了一列仅有两节客车车厢的专列,并派出一个排的士兵在站台上布开警戒线,他亲自送长官部的人员登车。

但是,登车时,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美国人大喊大叫着,妄图冲破中国士兵的警戒线。

刚走到车门口的史迪威将军看见了,马上让徐小冬把这个美国人叫过来。

史迪威客气地对他的这位不期而遇的同胞说道:“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美国医生激动地说道:“当然有,但不是我个人的事情。将军,我是西格雷夫医院的院长戈兰博士,我希望你能把我所有的医护人员,以及中国伤兵全部带走。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那就只有等着日本人来收拾我们了。”史迪威知道西格雷夫医院是缅北一所著名的医院,一个多月前由他签发命令,以中国远征军的名义将其征用,改为了第5军管辖的野战医院。

“你们有多少人?”“医护人员加上伤兵,有150多人。轻伤员已经撤下去了,留下的都是重伤员,虽然他们中不少很快就会死去,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我就不能把他们扔给日本人。”史迪威以不容反驳的语气对李上校说道:“上校先生,情况你都清楚了。我知道你十分为难,但是,我不希望听到你对我解释什么。请马上再多挂上两节车皮,让医生和伤员和我们一起撤到密支那去,我就站在这车门口等候你的消息,一直等到你把这事办好。”李上校愣了一下,没有解释,转身大步离去。10多分钟后,两节敞篷货车车皮挂上了专列。

当伤员出现在站台上时,史迪威迎上前去,双手抓住担架帮着往车上抬。长官部的所有的军官,包括罗卓英、史迪威参谋班子里的美国军官们,也都一拥上前,全成了担架兵。

作为一名军人,徐小冬很为史迪威与戈兰博士对伤兵表现出这种难能可贵的人情味所感动。他当然能够预见到,在此后的日子里,这批伤员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专列驰出斯威堡不到5公里便出事了。这是因为留在铁路部门的缅甸人大都受德钦党影响,暗中破坏,致使专列很快便与迎面而来的一列货车相撞,幸亏双方司机发现得早,才未酿成更大惨剧。中国铁道兵奉命赶来连夜抢修,第二天行至坎巴拉,又得知前面桥梁已被“义勇军”炸毁,火车无法继续前行。

因为没有最新的地图,撤往密支那的难度增大了,史迪威的情报官迪克·杨上尉跪在地上,尝试着把许多不同的地图拼在一起组成一张完整的地图。但没能成功,他绞尽脑汁,总是缺少一块。

史迪威在坎巴拉发出了两份电报,一份是与罗卓英联名给正率第5军向缅北撤退的杜聿明,命令他立即沿着英国人退却的路线撤往印度,并说自己正在后面拼命追赶他们。另一份则以他个人的名义,发给了已经到达新德里的亚历山大将军,告诉他自己即将率中国军队前往印度。

接下来,两位将军下令将伤员抬上大卡车,他俩也和长官部幕僚与警卫部队登上了由吉普车、卡车、轿车组成的车队离开了坎巴拉火车站。为防止日军侦知长官部位置,电台也不得不暂时处于静默状态。队伍顺着一条挤满难民的牛车道钻进深山老林,向着北方络绎前行。而这样一支五六百人的队伍里,能战之人,也就是徐小冬带领的26名中国宪兵。

这是一次艰难的行军,惊慌失措的难民布满道路,使得车队的行进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而且深深地车辙开始严重损坏车辆。一辆侦察车的轮胎爆了,史迪威下令:“把这该死的车烧掉,继续前进!”又一辆车的车轴坏了,“烧掉它”。再一辆轿车的曲柄轴箱坏了,仍然是“烧了它”。一辆供给卡车着火了,史迪威的声音干厉而沙哑:“推到岩下去,队伍不要停,继续前进”。

第二天上午,史迪威率领的车队来到了相对好一点的路面上,可以移动得快一点了。但就在这时候,走在前面的侦察车传来了坏消息,在距此5公里的前方,德钦党和日军便衣炸毁了一座桥梁,公路被切断了。

这一消息对史迪威的打击异常沉重,他意识到,日本人比他们更为接近密支那。现在已完全没有可能组织一场有秩序的撤退了,中国第5军、第6军的余部已经和他失去了联系。对于他们来说,追赶中国军队已无可能,他们唯一的突围方向就是向西进入印度。这要走大约350公里,穿越缅甸最可怕的丛林,最湍急的河流,以及最陡峭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