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远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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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他看见父亲躺在地上,胸上插着刀,浑身是血,伸出手向他呼救。他魂飞魄散,向着父亲狂奔过去,可是,近在咫尺,他的双腿却似被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步,急得大哭大喊……就在这时,他突然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不祥之梦?他心如鼓捣,再也难得安宁。

这既是梦,也是一种科学上无法解释的现象-亲人之间才可能出现的心灵感应。

此时此刻,在远隔万水千山的中国战时首都重庆,程德惠的末日已经来临。

石板坡军法部特别监狱内,枪刺森然,杀气盈天。考虑到程德惠的特殊地位和身份,狱方法外开恩,并没有像对待其他被决人犯一样给他扎二龙膀子,没有上手铐,由两名法警将他带到院坝上验明正身后,也没有在他背上插名字上勾了红的斩标。

当程德惠看到军法官在自己的名字上重重落下一个红勾时,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窝囊。想不到自己权高位重,威风一世,竟然会如此窝囊地死去!

一年前他“自投罗网”时,并没有想到会因如此一桩小事送命,就算是不堪羞辱当面顶撞了蒋委员长,他想只要假以时日,蒋介石气头过后,顶多也就给他个撤职查办。对此,他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可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然会走到了黄泉路上。

军法部上将总监鹿钟麟也认为程主管兵役,对部队虐待新兵事负有一定责任,但无须军法处置。由军法部将讯问情况签呈送蒋,称:“程所犯之罪,尚未构成处决条件,请予从宽处理……”此时的鹿钟麟认为程德惠确属有错,但罪不当诛。故而采取了拖延之术,心想只有等到蒋介石消气之后,再为程德惠说情。

程德惠在监狱里受到了优待,住的是单人号子,部属和亲友都可以去狱中探望。

在关押期间,老上司萧紫石为他两肋插刀,上下奔走,竭力说项,还与邓锡侯、王陵基、王缵绪、唐式遵、潘文华、杨森、范绍增等川军高级将领联名请求蒋介石从宽处理。萧紫石甚至还请冯玉祥、何应钦出面向蒋说话。不久,军委会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钦调任陆军总司令,离开重庆。

何到贵阳后,立即打电话给蒋介石,请调程德惠出任陆军总司令部中将参谋长,蒋明白何应钦是想救程德惠,一口拒绝。

萧紫石成了石板坡监狱的常客,让他感到蹊跷的是,他居然有两次碰上了郑丽卿和她兄弟郑永卿也在号子里。而且他一进去,三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呆了没一会儿,姐弟俩就告辞了,似乎他倒成了个碍事的主儿。

八面来风,蒋介石对杀程也有些踌躇难决。

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候,远在滇西与日寇隔着怒江对峙的宋希濂却成了程德惠的催命判官。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时,宋希濂率部急赴怒江,将已经突破怒江天险的日军前锋部队打过河去,并负责收容整编从缅甸溃退回国的官兵。

在此过程中,他从溃退官兵的口中了解到张轸、郭勉吾、马维骧等人上下勾结,大肆截留美援物资牟取暴利之事。宋希濂知道事关重大,专门派人组成了一个班子,进行了长达半年的调查,才将事实查证清楚。张轸、陈勉吾、马维骧在前线弄物资,然后运往重庆交与兵役署长程德惠组织销售。宋希濂盛怒之下,直接上书蒋介石,要求严惩这几位祸国殃民之徒。

有了这道钢鞭,程德惠即便再多长几个脑袋,也都注定难逃一死了。

就在程德惠命丧黄泉的前一天晚上,从鹿钟麟口中得到消息的萧紫石让卫队长赵之刚提着食盒,为程德惠送来了断头饭。

萧紫石明白,这是几十年在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哥俩见的最后一面。他也知道,直到此刻,鹿钟麟还没有把蒋介石的手谕告诉程德惠,而他,无疑会扮演一个给程德惠送去噩耗的人。

程德惠精明,一看萧紫石深夜带来酒菜,立即说道:“大哥,看来,明日太阳出山以前,就该我上路了?”萧紫石待赵之刚将酒菜摆在桌上,亲手打开茅台,将酒杯斟满,双手端起,说道:“兄弟,你原本是活得下来的。可是,宋希濂捏住了张轸、陈勉吾、马维骧几个杂种在前线截留美援物资大发横财的证据,上书老蒋,言此等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此事涉及到你,我现在要问你一句,宋希濂说张轸等人在前线弄物资,用军车运到后方交给你,由你组织人转手销售,你说,此事当真?”程德惠一声苦笑:“我已经是必死之人,没有必要对大哥说假话。这事,我的确干了。”萧紫石像被子弹击中一样,身子猛然一震:“程德惠,你跟我几十年,莫非还不知道,我今生最恨,莫过于此!我亲口下令处决的贪赃枉法之徒,不下百人。何况,眼下还是在国难当头之际!你实话告诉我,宋希濂所言可否属实?如若没有此事,就算老蒋杀了你,我也为你收尸祭奠,大礼厚葬,如若有此事,你就怪不得大哥我心狠,在你明日即赴黄泉路之前,还要与你割袍断交!”程德惠呼地起身离桌,猛然跪在萧紫石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头,说道:“兄弟对不起大哥,这些年硬是让鬼迷了心窍,让张轸一帮贪婪之辈牵着上了贼船。以至于越陷越深,扯不出脚杆了。愚弟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萧紫石气得胡须直颤,劈面给了程德惠一巴掌,像老子骂不争气的儿子一样拍着桌子大骂道:“狗日的东西,你又不是不晓得,老子为了打日本鬼子,连一世家当全都拿出来拉队伍上前线。你倒好,反倒利用职权,在后方大捞特捞!钱是个啥东西?就能让你不顾廉耻,不顾军人的荣誉!不顾做人的良心!老子就弄不醒豁,你杂种过去在我手下当团长当师长,弄的钱还少了么?此后身为政府的兵役署长,就每月那份俸禄你用得完么?弄那么多钱干啥子,想带到棺材里去生崽崽呀!”程德惠双目垂泪:“愚弟已经晓得自己错得没底了,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想想你我手下那么多好兄弟,如今还在前线和日本人拼命。想想我那些可怜的兵娃娃,冰天雪地里光脚板穿着草鞋和日本人拼刺刀,就连你那心肝宝贝嘉陵娃娃,也在为国争光,为你程家祖宗坟头争气,去年报上还登了他在缅甸打下日本飞机的事情。可你这当老汉的,却在后方挖国家的墙脚!要让嘉陵娃娃晓得了,你让他咋个想?咋个活?你呀你……你硬是要活活气死老子啊!”萧紫石盛怒之中的一番斥骂,恰恰戳到了程德惠的痛处,他竟然像个小娃娃似地号啕大哭起来,痛不欲生地叫道:“大哥呀,兄弟死到临头,啥子都放得下,唯独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嘉陵娃娃呀!”“呸!你还有脸提嘉陵!你死了不要紧,就当国家少了个祸胎!可你害得嘉陵这辈子,人前人后咋个抬得起脑壳?”程德惠双手一拱,丢了个拐子,痛切说道:“大哥,看在小弟与你也曾出生入死的情分上,临死之际,只求你一件事。”“狗日的,说!”“我死之后,肯定全国的大报小报都会登消息,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嘉陵在部队也没法呆了。他这人自小性子懦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兄弟我死到临头,百事都放得下,就放不下他。我只求你,帮我照应一下嘉陵,让他少受点人家的白眼。我程德惠就他一根独苗,如今不敢奢望光宗耀祖,可传宗接代,还得靠他呀!”“这算个啥事?嘉陵到底在英国喝过几年洋墨水,就算没法在部队里呆,到了地方上,凭着他自己的本事,莫非还找不到一个饭碗么?不过,为了让你放心上路,我答应你,只要我萧紫石碗里有干的,就决不会让嘉陵娃娃喝稀的。”就在萧紫石与程德惠见面结束没过几个小时,就在太阳欲起未起之际,石板坡监狱里传出一声枪响,兵役署长程德惠也倒在了血泊之中。两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侍从室官员上前查验完毕,打着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赶回德安里委员长官邸复命去了。

4半夜里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亮后依然断断续续地下着。

程嘉陵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死尸。

今天早饭后,王世洲纡尊降贵地来找他单独谈了一次话。程嘉陵如同一个本已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拳手,终于被对手的一次重击彻底地打倒了。王世洲首先给他送来了一个好消息,专案组对他的甄别已经结束了,一切调查结果证明,无论是被俘前和被俘后,他都是一个对党国忠心耿耿的国军军官,并通知他马上到新38师司令部报到,孙立人将军会直接安排他的工作。他还撇开专案组长的身份,从私人角度告诉程嘉陵,高军武、萧玉、苏桂贞、迪克·杨、徐小冬三天前的晚上来过这里,他能这么快结束甄别,和他们几人的努力和20多位中、美军官联合签名上书军部是分不开的。

可是,这一切原本应当使程嘉陵感到惊喜,感到温暖,感到信任的举动对于王世洲最后告诉他的一个消息而言,都显得那样的毫无意义-他那身居高位的父亲,竟然成了一个腐败分子,被国民政府枪毙了!

显然,王世洲所言是官方消息,准确无误。与父亲腐败一案有牵连的几位高官均受到了查办,第66军军长张轸被褫夺军权,进了中央军校洗心革面,陈勉吾与马维骧两位师长则被送进了军法部监狱,极有可能也会人头落地……天塌地陷,断骨吸髓,这种打击之沉重无法用语言来加以描述。从小养尊处优,充满优越感的程嘉陵陡然间就像被掷进了冰窖,奇耻大辱犹如无数条咝咝吐信的毒蛇将他紧紧缠绕,让他喘不过气来。而与此同时,他又对自小一直敬畏的父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恨,家里几时缺过钱?现在正是国家处于极度危难的紧要关口,身为军界高官的父亲,怎么能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令亲人蒙羞的不耻之事?

王世洲给了他许多安慰和鼓励,然后把他的佩枪和一篇几乎等同于为他评功摆好的赞美文章似的甄别结论放在桌上,才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客气地说道:“几时走,打个招呼,我派车送你。”程嘉陵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中翻江倒海,赵福源等还需留在此地接受审查的军官得知他已获解脱,都来看望他。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一言不发,眼中清泪长淌的程嘉陵。稍后得知他的父亲的遭遇,始才明白他为何如此难受。

下午4点钟左右,天终于放晴了,程嘉陵听到棚屋四周雀鸟啁啾,清静无人,才起床收拾行李,去城里的司令部报到。

他没去找王世洲要车,也没有走公路,一个人背着背囊,顺着山溪向孟拱城方向走去。

20来分钟后,山溪拐了一个大弯,汇入了一片瓦蓝色的湖泊里,再往前流入南恩河,河的对面就是孟拱城了。

湖畔绿草茵茵,长着许多粗壮的水柳,长长的缀满细碎眉叶儿的枝条依依垂挂下来。无风,便显得宁静而幽谧。

“啪”地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把程嘉陵吓了一跳。噫,难道是日本人的便衣队?

他赶紧拔出枪,猫下腰。循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走去,猛然间,他的心跳荡起来。

“小玉!”他脱口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