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走出了墓园,驱车开上了空寂无人的滨海大道。哈卢比已经在等待他,安排了飞回孟拱的飞机。一路上,哈卢比无限歉疚地回望程嘉陵:“对不起,程,我太粗心,很多应该想到的,没有给你想到……原谅我,程。不要这样悲伤,你要振作!你这副样子,你的丹妮天使会伤心的!”独自无语地呆在堆满货物的机舱里,程嘉陵这才发现,丹妮那朵翡翠胸花还揣在他上衣口袋里。看着这朵璀璨夺目的胸花,程嘉陵禁不住百感交集,禁不住又俯首呜咽起来。可爱的丹妮,甜美的笑颜,正慢慢地消失在辽远的天际……中午之前,一脸严肃的程嘉陵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孟拱。
但是,当他刚刚走近营房,看到的却是一副令他大为震惊的场面。全营官兵正在操场上列队。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是军部政治处的王世洲处长和他带来的10几名政工干部。他们正在宣布对脱险战俘进行政治甄别的有关规定。
更令程嘉陵痛心疾首的是,包括他这一营之长在内,所有在瓦鲁班战俘营呆过的官兵均被下了枪,加强营就此不复存在。
2史迪威虽然集中全力投入了中国远征军“X”部队反攻缅北的作战,同时也一直关注着集结于云南的中国远征军“Y”部队的行动。在他原来设想的作战计划中,“X”部队和“Y”部队是应该同时发起进攻的,这样就能对缅北的日军形成钳形攻势,更快地打通中印之间的地面联系。为了实现这一计划,他在“X”部队和“Y”部队的整训与装备工作上花费了巨大精力。
但,中国的最高统帅却有自己的盘算。
3月8日,驻缅甸日军向英帕尔发动进攻,阿萨姆邦的形势岌岌可危。同时,日军主力集中到缅甸西部战线,也给“Y”部队从云南发起反击提供了有利条件。为此,史迪威致电蒙巴顿,建议由两国首脑和联合参谋长委员会向蒋介石施加压力,要求他立即出动“Y”部队入缅作战。
3月19日,罗斯福致电蒋介石,详述了缅甸战场目前的形势。他认为,云南远征军的当面之敌只有日军第56师团,而且难以得到增援,这正是中国军队出击的好机会;同时,也可以支援史迪威向密支那的作战和英帕尔的战场。他希望蒋介石“充分考虑和认清当前形势,命令‘Y’部队抓住大好时机,共同推进对日作战”。
3月28日,史迪威从缅北战场赶到重庆,试图说服蒋介石。
可是,倔犟的蒋介石已经在前一天给罗斯福发去了回电,断然拒绝出动“Y”部队。蒋在电报中说:“7年的抗战,消耗了中国大量的物资和军事力量,如果坚持要它做超出能力的事,将会招致灾难性后果,其结果不仅会严重影响云南和四川,而且会影响远东战区的整个形势。倘若此事发生,日军将侵入云南和四川,新疆的叛乱和共产党在山西的活动将会取得新的进展,他们将推行把中国布尔什维克化的计划,这将使我们的政府无法在这场世界战争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同盟国也将失去在东亚抵抗日本的作战基地。我认为,只要我们的防线没有得到充分的加强,我们的主要兵力就不能从云南发起进攻。”罗斯福在白宫的地图室里接到了蒋介石的回电,他抬头凝视着几天来一直关注的缅甸战场形势。地图上的彩色符号清楚地显示,史迪威率领中国驻印军两个师的兵力,像一把利箭插入缅北的胡康河谷,日第18师团退入孟拱河谷作拼死抵抗;日军主力3个师团黑压压一片冲向印度的英帕尔,威胁到阿萨姆的空运司令部和利多基地;中缅边境只有日军第56师团,且有1个联队已向缅北第18师团增援,云南的中国远征军11个师竟坐视不动。他愤怒地摇摇头,陷入了沉思。
史迪威的电报一封封地飞向华盛顿,“乌克鲁尔陷落”,“英帕尔被围”,“科希马危机”……不能再让蒋介石拖延下去了。4月3日,罗斯福亲自口授了一份给蒋介石的电报,几乎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愠怒和警告:“日军对英帕尔的进攻,直接目标就是切断向中国运送物资的交通线。如果日本人的这一企图得逞,他们下一步就能集中力量对付利多的驻印军,而后就会轻松地转向你的远征军。当缅甸西部和阿拉干海岸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的时候,萨尔温江(怒江)前线却依然保持平静,其结果是,日军第56师团已经转移兵力,去对付史迪威向孟拱河谷的进攻和远程突击部队在缅北的威胁。我确实无法理解,用美国武器装备的远征军会不能对付实力业已削弱的日军第56师团。我认为,时候到了,不要再拖延了,立即出动你的军队,夺取腾冲-龙陵地区。在过去一年里,我们一直在装备和训练远征军部队,就是为了抓住这样的机会。如果这支部队不用于共同的事业,我们为空运装备和提供教练人员所付出的最热情而广泛的努力,就不能证明是有意义的。我切望你能立即行动起来。”当罗斯福的电报传到重庆时,蒋介石奇怪地“病了”。一切事情由宋美龄出面,与史迪威的参谋长赫恩将军周旋。
为了使总统的要求迅速得以实现,马歇尔于4月7日致电史迪威:“如果‘Y’部队还不采取行动,就停止提供租借物资。”史迪威立即把马歇尔的意见转告在重庆的赫恩将军,并指示他:“我完全赞同乔治的意见。如果我们再三催促,蒋介石还是一味推托不付诸行动,那就一吨物资也不要给他们。我的意思是,停止向所有的中国军队供应物资。”4月10日,赫恩根据史迪威和马歇尔的指示,正式通知中国军政部,由于“Y”部队不能投入对日作战,决定停止向该部队供应物资,当月的734吨物资移交美国第14航空队使用;同时,取消与中国航空公司的合约,将该公司的租借飞机转给阿萨姆的美军空运司令部。美国人的这一断然措施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也深深地刺痛了上一轮和美国人扳手腕赢了一局的蒋介石。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美国人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但他不会轻易认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生病”,让何应钦等大员出面来挽回可能失去的巨大利益。
4月12日,军政部次长林蔚会见赫恩将军,保证在48小时之内就出动“Y”部队问题采取“积极措施”,要求暂缓发布停止供应租借物资的命令。何应钦也随后表示,立即会就此事与蒋介石进行“磋商”。
4月14日,何应钦当着美国人的面正式签署了中国远征军“Y”部队发动进攻的命令,并加盖了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的大印。
赫恩将军看着何应钦血红的大印落到了文件上,立即宣布,恢复向“Y”部队提供租借物资。美国的租借物资挽回了,何应钦还要为蒋介石挽回点儿面子。同一天,他致电马歇尔,通报了关于出动“Y”部队的决定,并指出:“关于出动云南远征军越过萨尔温江的决定,是中国方面主动作出的,它是基于我们必须对共同的战争作出自己贡献的考虑,而不是由于任何外部压力的结果。”命令下达之后,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将军和参谋长肖毅肃立即开始了具体的作战准备。根据卫立煌将军的要求,史迪威命令驻昆明司令部的参谋长多恩将军在前方设立了野战司令部,随同远征军长官部一起行动,负责在部队训练、交换情报、后勤补给、地空联络等方面为“Y”部队提供帮助。美军人员在“Y”部队团以上单位设立了巡回教练班,具体执行上述任务。美方还派出战地救护组、野战医院和兽医分队,随同“Y”部队出征,并在重要桥梁和机场配置了美军高射炮部队。美军工程部队参加了昆明至保山公路的修建工作。美军第10、第14航空队对作战区域用航空拍照的方法,绘制了精确的地图,并承诺在作战中提供空中支援。
5月11日,云南远征军叶佩高师作为先头部队渡过怒江,拉开了滇西反攻的序幕。第二天,远征军主力分两路向龙陵和腾冲的日军第56师团发起了全面进攻。
史迪威虽然没有参加“Y”部队的具体指挥,但他为这支部队的整训和换装,为推动这支部队早日投入对日作战,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当看到“Y”部队终于以前所未有的威猛之势冲向日军阵地时,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3在孟拱整训期间,高军武接收了500名由国内部队中的战斗骨干组成的“新兵”,美军运输机又把他们留在蓝姆伽基地的重装备和战车全部空运到了孟拱。特务大队达到了1300人,真可谓兵强马壮,今非昔比。
特务大队缴获的几十匹身躯高大的东洋马派上了用场,高军武从特务大队配属的战马中再挑出100来匹,组成了一个骑兵连。在丛林中作战,战马往往比车辆更管用。
不过,这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骑兵,骑兵连除了战马,还有16辆带斗摩托车和4辆越野吉普车。兵员达到了214人。骑兵连单独住在西郊一个叫崩马的村子里。第一任连长,是在战斗中表现出色,已经获得高军武充分信任的麻哥。
由获救中国战俘组成的加强营的命运却令人唏嘘。在中国人的战争观念里,“不成功,便成仁”,中国军人没有其他选择。从中国人的道德层面上讲,俘虏几乎等同于“怕死鬼”、“软骨头”、“叛徒”。依照国军军法,“临阵脱逃者杀无赦”,更何况缴枪投降丧师辱国者!
军部对这批俘虏极为重视,将他们集中在崩马伐木场的工棚里,特别派政治处王世洲处长带来一个由10几名政工干部和一个保卫连组成的专案组,对俘虏进行严格甄别。
俘虏们半天和随军前来的各国劳工一起伐木,半天接受审查。每个战俘必须详细如实地交代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被俘的,而且还得找出证人,证明自己投降或被俘,既未辱国格,亦未损军荣才能过关。
这样的甄别对士兵相对宽松,对军官则尤其严格,士兵只要能找出证人证实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主动投降,被俘实属万般无奈无法避免,身体健康者马上集结待命,准备继续投入战斗接受进一步的考验,身体虚弱有病者被送往后方治疗休养。经查实确有变节行为者,则被移送军法处审判。对排级以上军官和国民党党员的甄别就要严厉多了,每人必须写下文字材料,详细说明自己被俘的经历,还要如实交代自己在战俘营里的表现,涉嫌变节,即会受到严厉惩处。
程嘉陵遇上了麻烦,虽然和他一起战斗过的高军武、迪克·杨等人出面为他洗刷,与他同时被捕的邝顺等一帮弟兄竭力为他证明,说他机智勇敢,率领队伍与英军一起撤往印度的途中,在英军奉命投降的情况下,也绝不投降,率领他们进入深山。后来被俘,是因为遭到了缅甸人的埋伏,才不得不放下了武器。尤其对他在战俘营里的表现,更是赞不绝口。
但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软肋难以让王世洲们法外开恩放他一马:正是他,下令让整支小部队投降的。
王世洲和他带来的政工干部们的确不想为难程嘉陵,甚而还对他在战俘营中的表现暗生敬佩之心。可是,依照国军军法,仅他下令队伍投降这一条,就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身处战场,政工干部们把甄别工作也进行得像打仗一样迅速,有结论后,解脱的解脱,移送的移送,来到伐木场三天后,600来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了43名还需进一步审查的排连营级军官。
程嘉陵和赵福源的级别最高,也就成了最重要的审查对象。被留下在伐木场的军官们已经停止了半天劳动,整天反复地接受开导和不厌其烦的询问。政工干部们也没有就此视他们为敌我关系,不仅在伐木场里行动自由,允许到森林去散散心。晚上,还可以到崩马的酒吧里去喝上一杯。
这是因为没有必要对甄别对象兴师动众,在这样的地方,后面是印度,前面是日本人控制的地区,中国人只要还尚存一线希望,就绝对不可能自己逃到深山老林里去。
程嘉陵忍受不了这种人格上的侮辱,他焦急地盼望着立即离开这幽谧得令人窒息的森林,重返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得知程嘉陵等被俘军官被移往崩马伐木场继续审查,萧玉、高军武、迪克·杨、苏桂贞、徐小冬心急如焚,三天两头地开着车到伐木场来看望程嘉陵。每次来,都会拉上他到崩马的酒吧里去聊聊。他们不仅关心眼前的甄别,也关心远在孟买的丹妮。他们安慰嘉陵不要灰心,说他们正在努力地寻找更有力的证据,向专案组证明他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萧玉甚至劝他,为了丹妮,眼下受到再大的委屈,也必须咬紧牙关挺过去。
没有人知道丹妮已经成了插在程嘉陵心上的一把尖刀,动一动,便会热血四溅。
在朋友们面前,程嘉陵不希望把自己得到的关于丹妮最残酷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丹妮的死,几乎让他万念俱灰。
6月20日凌晨,程嘉陵被一个恶梦和无数只雀鸟聒噪不休的叫声吵醒了。
他从窗口望出去,森林里飘散着淡淡的雾岚。一架运输机轰响着从低空掠过,接着一只猫头鹰因受惊而停止了枭叫,“泼剌剌”扇着翅膀蹿出了山林。从密支那方向的某个地方发出低沉的而缓慢的隆隆声,当炮声最后平息下来的时候,耳边只听得一片熟睡者的呼噜。战争在休息。他看看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光黯淡森林里更是漆黑一团。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恶梦,心情也从来没有如此烦躁。他平生烟酒不沾,而此时最渴望抽一支烟。他摸着黑凑到旁边赵福源的床头,找到他的军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
他点燃一支烟,于是一粒火星,长久地明明灭灭……他被自己做的恶梦吓坏了,此时额头上和背沟里还在嗖嗖地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