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人数量之多,创作之富,皆远迈诸朝。明清鼎革激化了民族矛盾与斗争,中原板荡,沧桑巨变,唤起了民族意识与文人的创作才情,给文学注入了新的生命。富有民族精神和忠君思想的遗民诗人的作品,是时代的主旋律,一度仕清的文坛名流也抒发家国之痛,映照兴亡,寄寓失节的忏悔。稍后的诗人虽无强烈的民族思想和家国之痛,也感叹时世,俯仰人生,写出了风格独特的诗篇。总之,清诗兼学唐宋诗的长处,不断创新,开创了新的繁荣局面。
易代诗人
入清且入仕的著名诗人钱谦益、吴伟业和龚鼎孳,人称“江左三大家”。其中龚鼎孳较少特色,影响不大。钱、吴二人则居于领袖地位,钱宗宋诗,吴尊唐调,各立门户,都是首开风气的诗人,此后清诗的许多流派都不出尊唐、宗宋两途。
一、钱谦益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今属浙江)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崇祯时,因事下狱,革职南归。明末为东林领袖,影响颇大。南明时,马士英引为礼部尚书。清兵陷南京,率文官迎降,任礼部右侍郎,充《明史》副总裁。不久告病南归,支持和参与反清活动,曾写下一些怀念故国、反对清朝、悔恨生平的诗作。终因大节有亏,为人所指斥。
钱谦益论诗反对摹拟形似,反对片面追求声律字句,主张写诗要“有本”“有物”,强调时代、学问和遭遇的重要性。他主张兼取唐宋,推陈出新,对补救前后七子摹拟蹈袭、公安的粗疏草率、竟陵派的幽深孤峭,确立一代新诗风,贡献颇巨。他推崇苏轼和元好问,冯班说:“牧翁每称宋元人,以矫王李之失。”(《钝吟杂录》)使清初讲求宋元诗蔚为风气。
钱谦益的诗歌特色,是将唐诗的辞藻华美、格律严整与宋诗的重理相结合。收于《初学集》的诗歌愤慨党争阉祸,痛心内忧外患,“感时独抱忧千种,叹世常流泪两痕”,表达了失意之士的郁塞苦闷。退居林下期间,他为柳如是所写恋慕诗、唱和诗清新可诵;描绘黄山壮丽美景的山水诗尤为佳作。经历了亡国之痛和身世荣辱的巨大变故,钱诗除了悲悼明朝、反对清朝和恢复故国的主调外,也弥漫着失国之哀和耻辱之感,充满沉郁悲凉的情调。另外,他的诗语言技巧高超,善于使事用典,对重视雅致情趣的许多诗人颇具吸引力。
受其影响,在他的家乡常熟产生了虞山诗派,有冯舒、冯班、瞿式耜、钱曾、钱陆灿等人。冯班(1602-1671)曾师从钱谦益,反对七子、竟陵和严羽《沧浪诗话》,著《钝吟杂录》专摘严羽以禅喻诗之谬。他的诗沉丽细密,长于藻绘,以徐陵、庾信为根,而出入于温庭筠与李商隐之间,抒发亡国悲痛,婉而多讽。虞山诗派学古而不泥古,主张诗歌革新,能取诸家之长而自成风格,对东南诗坛的繁荣有一定贡献。
二、吴伟业
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崇祯四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南明时,官至少詹事。因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辞官南归。清顺治十一年(1654)被迫出仕,任秘书院侍讲,迁国子监祭酒。十三年,丁忧南还,居家而殁。
入清后,吴伟业为全家族而屈身出仕,受到传统“名节”的沉重压力,内心极为痛苦,常自怨自艾,抑郁悲凄。死前遗命以僧装敛之,碑题“诗人吴梅村之墓”,表现了在历史变迁中难以自主的悲哀和对失节的悔恨。也正因如此,他寄情于诗,以感慨兴亡和悲叹失节为主题,所谓“千古哀怨托骚人,一代兴亡入诗史”(陈文述《读吴梅村诗集因题长句》)。
吴伟业的感慨兴亡之作,反映山河变色的社会变故,描写动荡岁月的人生图画,志在以诗存史。这类诗以长篇七言歌行最具代表性,有《圆圆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鸳湖曲》、《琵琶行》、《临淮老妓行》、《永和宫词》、《楚两生行》、《松山哀》等篇章,对个人在历史中的命运给予了强烈的关注,成就远超同时代其他诗人。
吴伟业痛失名节的悲歌有《自叹》、《过吴江有感》、《过淮阴有感》、组诗《遣闷》等,书写为苟全性命而失节辱志的悲痛心情,“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表达了在理想与现实、感情与理智的冲突中挣扎的悲剧情怀。
吴伟业的诗歌成就体现在七言歌行的创作上。他的歌行在叙事方面受白居易影响很深,在用事和辞藻方面更接近李商隐,是融合了李商隐色泽浓丽的笔法和元白叙事诗善于铺排的特点,融合明代传奇曲折变化的戏剧性,形成了自成面目的“梅村体”,在叙事诗里独具一格。“梅村体”的题材、结构和语言情调等具有相对稳定的规范,以故国怆怀和身世荣辱为主,以人物命运为线索,叙写实事,映照兴衰,结构与细节极尽俯仰生姿之能事。近百首“梅村体”诗把叙事诗创作推到了新的高峰,影响深远。
遗民诗人
清朝入关之初,最富有时代精神的诗歌是遗民诗人的作品。据统计,当时遗民诗人约四百余人,诗歌近三千首。著名诗人有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吴嘉纪、屈大均、杜濬、钱澄之、归庄等,他们面对现实,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特定时期,怀抱救世拯民的思想,关注国家、民族的命运,到处奔走呼号,唤醒人心,以复兴家国为号召,激励着汉族人民的反抗斗争。遗民诗人用血泪写成的篇章,或悲思故国,或讴歌贞烈,或谴责清军,或表白气节,以抒发家国之悲和同情民生疾苦为共同主题。他们的创作力矫明诗之弊,恢复了诗歌的风骚传统和现实主义精神,为清诗发展开辟了道路。以顾炎武、屈大均、王夫之的成就最高。
一、顾炎武
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字忠清;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明末参加复社。清兵入关后,与归庄同事抵抗,鲁王授兵部司务。事败,母不食而死,以不事二姓为戒。明亡,顾炎武奔走南北,以恢复故国为志。康熙时,诏举博学鸿词科,诏修《明史》,皆不赴。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亭林诗文集》等。
顾炎武的诗多是五言,以抒发民族情感和爱国思想为主题,提倡反清复明和坚守气节。《秋山》写江南人民的反清斗争和清兵屠戮烧杀的罪行,《精卫》讽刺专营安乐窝的燕雀之辈,表达了“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的决心;《京口即事》歌颂史可法镇扬州的英雄事迹等。《海上》四首以凝练之笔,抒发登高望海的悲壮情怀,苍劲质实。其一:“日入空山海气浸,秋光千里自登临。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苦深。水涌神山来白鸟,云浮仙阙见黄金。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诗中洋溢着抗清复明的坚强信念,并劝友人善自珍重,保持操守,“寄语故人多自爱,但辞青紫即神仙”(《友人来座中占二绝》)。直到垂暮之年时,其爱国热忱依然炽烈,尚有《恭谒孝陵》、《再谒孝陵》和《自大同至西口》等作。
顾炎武的诗是崇高人格和深厚学力的表现,笔墨矜重,不假雕饰,格调质实坚苍,沉雄悲壮,近于杜甫。如《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是日惊秋老,相望各一涯。离怀销浊酒,愁眼见黄花。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多蒙千里讯,逐客已无家。”
沈德潜评价顾诗说:“词必己出,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就诗品论,亦不肯作第二流人。”(《明诗别裁集》卷十一)
二、黄宗羲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梨洲。浙江余姚人。明末以反阉党著名。清兵入关,于浙东兴兵抗击,直至大事无望,方隐居著述,屡召不赴。黄宗羲是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和文学家,关心天下治乱安危,以学术经世。有《明夷待访录》、《南雷文定》等。
黄宗羲是学者,不以诗文名,但他重视诗歌的现实功用,“夫诗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乱,皆所藏纳”。因此,他推崇宋诗,与吴之振等选辑《宋诗钞》,推动了浙派的形成。他的诗歌感情真实,沉着朴素,富于爱国精神和高尚情操。其《云门游记》、《感旧》、《宋六陵》、《哭外舅叶六桐先生》、《哭沈昆桐》等作,抒发亡国之痛和怀念殉难亲友,虽有悲凉之感,但不消沉颓丧,如“于今屈指几回死,未死犹然被病眠”(《卧病旬日未已间书所忆》),“莫恨西风多凛冽,黄花偏奈苦中看”(《书事》),“砚中斑驳遗民泪,井底千年尚未消”(《周公瑾砚》)等,表现出身处逆境而不低头的顽强精神。《山居杂咏》云:
锋镝牢囚取决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岂能奈我何!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著多。
三、王夫之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祖籍高邮,迁居衡阳。清兵南下后,从永历桂王抗清,南明亡后隐居山林,著述授徒,通经学、史学和文学,有著述百余种,学者称船山先生。有《船山遗书》、《船山诗文集》等。
王夫之受楚骚影响,用美人香草寄托抒怀,“半岁青青半岁荒,高田草似下田荒。埋心不死留春色,且忍罡风十夜霜”(《绝句》),借荒草之心“不死”,喻坚忍之志和复国理想。《落花诗》、《补落花诗》、《遣兴诗》、《读指南集》等,缠绵悱恻,喻意深远。
王夫之
自叹“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王船山公年谱》),故以表现“孤愤”为突出内容。《补落花诗》九首之一:“乘春春去去何方,水曲山隈白昼长。绝代风流三峡水,旧家亭榭半斜阳。轻阴犹护当时蒂,细雨旋催别树芳。唯有幽魂消不得,破寒深醴土膏香。”以落花幽魂抒写亡国之痛,深沉瑰奇。七绝《走笔赠刘先生思肯》:“老觉形容渐不真,镜中身似梦中身。凭君写取千茎雪,犹是先朝未死人。”以诗明志,直到“垂死病中魂一缕,迷离唯记汉家秋”(《初度日占》),仍不忘故国,于凄楚中突显其高风亮节。
遗民诗人尚有吴嘉纪和屈大均,吴多作危苦之词,屈则富于浪漫幻想,其成就与顾、黄、王差可比肩。屈大均以屈原后代自居,学习屈骚和李、杜,并在诗风与人格对李白极为推崇。他的诗恣肆奔放,豪气勃勃,多有逼似李白风范之作,与陈恭尹、梁佩兰号称“岭南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