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诗歌史简明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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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汉代文人诗歌(1)

汉代文人诗歌概况

与汉乐府民歌的成就相比,文人诗歌不免黯然失色。今存汉文人诗歌与四言诗数量很少,而且质量不高。故钟嵘说:“自王、杨、枚、马之徒,辞赋竞爽,而吟咏靡闻。”

(《诗品序》)刘勰也有类似言论:“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

(《文心雕龙》)但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则标志着文人五言诗进入了成熟阶段。一、庙堂诗歌庙堂诗歌为特定的政治、礼教活动而作,辞惟典雅,绝少个人化的抒情内容。汉代庙堂诗歌属于乐府,都出自文人之手,以唐山夫人的《房中乐》与司马相如等人的《郊祀歌》最有代表性。

唐山夫人,汉高祖姬。《房中乐》始于周朝,在秦曰《寿人》。《汉书·礼乐志》载:“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房中乐》虽为楚调,其歌辞却不能不受《雅》、《颂》传统的影响,如其四:王侯秉德,其邻翼翼。显明昭式,清明鬯矣。皇帝孝德,竟全大功,抚安四极。这类作品“品格高严,规模简古,骎骎乎商、周之颂”(《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引《元成先生语录》)。另外,《房中乐》既为楚调,一些歌辞自然近乎楚歌。如其八:丰草葽,女罗施。善何如,谁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长莫长,被无极。这实际是两句间去掉“兮”字的楚歌。也有一些作品的句型为四言,内容与构思却明显可见楚骚的影响。如其十:都荔遂芳,窅寙桂华。孝奏天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道随世,我署文章。颜师古《汉书注》谓“都荔遂芳,窅寙桂华”,“皆谓神宫所有耳”。因祭坛的享祀之物,而联想其馨香上达于神宫;又联想到驾驭玄龙上祭于天。这样富于浪漫性的想象,正是楚骚所特有的。

如果说“《房中曲》多原于《雅》《颂》”,则《郊祀歌》“多原于楚骚”(费锡璜《汉诗总论》)。究其原因,与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好务文辞以润饰鸿业有关,也与楚文化的蔓衍、赋文学的勃兴有关。《汉书·礼乐志》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这样的祭祀规模,须有大型而华丽的祭祀套曲,方能与之适应。

《郊祀歌》出于众手,风格并不统一。“《练时日》,骚辞也;《维泰元》,颂体也,二篇章法绝整。《练时日》,三言之极奇者;《维泰元》,四言之极典者。一则赡丽精工,一则淳质古雅”(《诗薮》内篇卷一)如《练时日》:

练时日,侯有望;爇膋萧,延四方。九重开,灵之斿;垂惠恩,鸿祜休。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灵之至,庆阴阴;相放怫,震澹心。灵已坐,五音饬;虞至旦,承灵亿。牲茧栗,粢盛香;尊桂酒,宾八乡。灵安留,吟青黄;遍观此,眺瑶堂。众嫭并,绰奇丽;颜如荼,兆逐靡。被华文,厕雾縠;曳阿锡,佩珠玉。侠嘉夜,茝兰芳;澹容与,献嘉觞。

全诗以三言为句,倘缀以“兮”字,便是骚体。诗的前半部分写请神、降神,神灵联袂而下,飘飘洒洒,壮丽辉煌,这样的写法犹如《离骚》、《九歌》。诗的后半部分写祭神、娱神。神灵坐瑶堂,享祭品,悦五音,观女乐。这样的场面实为帝王的世俗享乐,而非神灵的圣洁世界。司马相如《上林赋》末段写天子游乐,与本诗大致相似,唯繁简不同而已。其余如《天地》、《天门》、《景星》诸篇,其铺陈设色,亦与此相类。

《练时日》等“辞极古奥,意极幽深,错以流丽,大率祖述《九歌》”。(《诗薮》内篇卷一),又兼受辞赋的影响;另外,其用字艰深,“奥衍宏博”(《汉诗总论》),这都是《郊祀歌》的重要特点。东汉时期,经学向神学方向发展,文人庙堂诗歌也随之发生变化。明帝时,东平王苍应诏改郊庙歌而进《武德舞歌诗》,杂糅天人感应以应图谶。班固《两都赋》后附《明堂》《辟雍》《灵台》等诗,“则质而鬼矣。鬼者,无生气之谓也”(陆时雍《诗镜总论》)。颂扬文学写到这样的地步,也就成为徒具形式的点缀品了。

二、楚歌诗汉初,因风气所趋,赋家言志借重骚体,诗人抒情多用楚歌。楚歌之作遂始于上层,文人因之而影响及于后世。最初作楚歌者,传为楚汉之际的项羽,其《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兵败垓下,乃慷慨悲歌;云:“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展示了才性在我,运命在天的末路英雄的心态。汉高帝十二年冬,刘邦还沛郡,作《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对父老感叹说:“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犹乐思沛。”(《史记·高祖本纪》)恋土怀乡,是植根于宗法社会的一种文化心态。但刘邦贵为天子,渴求天下一统,传至万世,这首诗的思想感情其实十分复杂。许学夷说:“《大风》词旨虽直,而气概远胜。《垓下》词旨甚婉,而气稍不及。元美谓‘各自描写帝王兴衰气象’是也。”(《诗源辨体》卷二)但作为王者之诗,其风格也有相似之处。

除了帝王外,藩王、后妃亦作楚歌诗。赵王友为吕雉幽禁,饥而作歌;梁王恢因诸吕擅权,深感倾危,作诗四章。其后,淮南王安有《八王操》,燕剌王旦有“归空城”歌,广陵厉王胥有“欲久生”歌,广川王去有“背尊章”歌等。这些歌诗既能和乐而歌,又能入乐伴舞。如燕剌王旦谋废帝自立,事泄,乃置酒万载宫,会宾客、群臣、妃妾,自作楚歌,华容夫人起舞,一座皆泣,王遂自杀。可见楚歌不独可娱乐声色,也是汉代上层人士表情达意的工具。

武帝雅好词章,他作的楚歌,风格有了一些变化。如《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王世贞说:“汉武故是词人。《秋风》一章,几于《九歌》矣。”(《艺苑卮言》卷二)体近骚赋,固为一变;而以一代雄主,发百年幽思,“虽词语寂寥,而意象靡尽”(《诗薮》内篇卷一),其情致文采又近乎文人。

其后有的楚歌逐渐脱离音乐变成案头文学。如哀帝时,息夫躬危言高论,自恐遭害,作《绝命词》;东汉梁鸿行将之吴,作《适吴诗》,皆咏贤良失志之情。前者题作词,后者题作诗,皆近于汉代咏怀的骚赋,这是楚歌诗演变的又一形态。

三、四言诗和杂言诗

《诗经》在汉代列为儒家经典,使四言诗为文人所宗。汉人的四言,一近《雅》《颂》,属庙堂诗歌;一近《小雅》,如韦孟《讽谏诗》《在邹诗》,韦玄成《自劾诗》《戒子孙诗》,傅毅《迪志诗》等。体近《小雅》的作品,或讽谏时事,或自伤贬黜,或自责过失,都有新的时代内容和个人情感体验,但形式上仍多效法《雅》《颂》。

韦孟,生卒年不详,景帝时人。初为楚元王傅,又为其子夷、孙王戊傅。王戊荒淫无道,孟作《讽谏诗》以规劝。不听,遂去位,徙家于邹,又作《在邹诗》。刘勰说:“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文心雕龙·明诗》)既是汉人四言的首唱,也是“四言长篇之祖”(谢榛《四溟诗话》)但艺术成就不高,“但如嚼蜡耳”(王士禛《带经堂诗话》)。

汉人学四言,“缔造良难”。“太离则失其源,太肖只袭其貌”(沈德潜《说诗晬语》)。因为这样的心态,便很难有创作心理的自由,就不能写出好的作品。直到东汉后期,儒学受到冲击,文人心性渐获解放,四言诗才有新的面目。代表性作家是朱穆和仲长统。如朱穆《与刘伯宗绝交诗》: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览,饱则泥伏。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

朱穆为官,刘伯宗往来其门下;朱穆贬官,刘伯宗位二千石,乃傲视故交。“刘伯宗于仁义道何其薄哉!”朱穆笃于仁义,而仁义却遭亵渎,乃愤而为诗。这样的作品,已近乎魏晋格调,“不当以古质目之”(《诗源辨体》卷三)。

仲长统的《见志诗》二首,则已得魏晋通侻之先。如其一: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帷,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仲长统生性“俶傥”,“不矜小节”(《后汉书》本传),故对世事的愤慨之情,往往发为睥睨一世的旷达狂言。这首诗重在描述诗人企慕的理想生活境界,空中的飞鸟,自由往还而不留其迹;树上的鸣蝉,蜕去蝉衣而不为外壳所拘;腾蛇能去鳞(皮)而飞,神龙可解角升天。这是多么自由的境界,作为万灵之长的人类,可能达到这种化境吗?当然有,那就是老、庄所称述的“至人”、“达士”。按庄子《逍遥游》的说法,“至人”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飞鸟、腾蛇之类又何足道哉!此诗开篇六句,未叙“至人”,先渲染飞鸟、蜕蝉、腾蛇、神龙自由无拘的景象,飘忽而来,奇境纷陈。然后以“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两句喝断,如奇峰突起,更显“至人”、“达士”的高逸脱俗。可见汉末儒学衰微,庄老方兴,文人的思想、行为发生变化,四言诗才能开拓新的境界。

汉代还有杂言。杂言源于乐府民歌,句型长短不齐,抒情较为自由。今存较早的杂言诗,有东方朔的作品:

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东方朔以为避世于朝廷,犹古人避世于深山。在汉武盛世,如此态度,时人不能理解,“人皆以先生为狂”。像这样的狂生,不受四言束缚,而采用长短不计的杂言,是可以理解的。

汉代的另一狂生,是宣帝时的杨恽,他的杂言诗录在《报孙会宗书》中。其中云:“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东汉马援的《武溪深》则是另一风格。建武二十五年,马援奉命击五溪蛮。“援门生爰寄生善吹笛,援作歌而和之。”(崔豹《古今注》)其诗曰:

滔滔五溪一何深,鸟飞不渡,兽不敢临。嗟哉五溪多毒淫!这首诗写尽蛮地烟瘴酷毒,将士征战之苦,“情景相融,郁纡有致,是乐府妙境”(《诗源辨体》)。非身临其境者,不能如此。后之《从军行》,皆由此发端。四、文人五言诗的产生文人五言诗当产生于东汉,现存数量不多,仍可看出其形成和发展过程。桓帝以前,经历了由叙事向抒情、由模仿民歌到作家独创的转折,但诗歌基调未见大的变化。今存最早的作品是班固的《咏史》,咏缇萦救父,令文帝废除肉刑的故事,可能是班固在洛阳狱中所作。其中“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诸语,苍凉古质,亦有乐府民歌的痕迹。但班固以史笔作诗,故“质木无文”,缺乏形象性,说明文人初学五言新诗,技巧还不够成熟。此后,文人学习民歌日渐自觉。辛延年的《羽林郎》,是模仿民歌最圆熟的作品: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这首诗虽模拟《陌上桑》,也有新的特点。诗中描写一位卖酒的胡姬,义正辞严又委婉得体地拒绝了一位权贵家豪奴的调戏,谱写了一曲反抗强暴凌辱的赞歌。题为《羽林郎》,是以乐府旧题咏新事。费锡璜评《羽林郎》:“情词并丽,意旨殊工,皆诗家之正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