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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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霜降(1)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子歆在健身房里并无艳遇,反倒另有奇遇。

一天傍晚,像往常一样,在机器上哼哧哼哧地跑了两公里后,子歆裹着浴巾进了桑拿间。运动向来不是她的强项,每次马马虎虎做完,算是对会费和健康有个交待。最大的享受还是去蒸出一身热汗,再用冷水冲掉积郁烦闷。

当她听到有人又惊又喜地叫着“Linda”的时候,下意识撑开沉沉的眼皮,隔了袅袅的蒸汽好奇地四下张望——一般说来,桑拿间是个沉闷之地,并非什么活泼热烈的交际场所,少有人这么咋咋呼呼的。子歆昏昏地想,这世上叫“Linda”的恐怕太多,在如此赤裸坦白却又朦胧不明的情形下,大概都不敢贸然回应的。

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也曾经叫作“Linda”。因为在外企工作,如今她还是用着一个英文名,但是早已改换了。画皮要不时换着穿戴才有意思,可以随意连名带姓地抛弃一段旧事,开始一番新生活,也是其便利之处,何乐而不为呢?搜寻新的英文名的时候,子歆甚至想,当初她应该告诉Jason一个英文名的,那就可以像忘记旧名字一样忘记他——和他在一起的是Linda,不是子歆,不是她……

名字虽不过是个代号,叫什么都关系不大,可是自己总归还是要知道自己叫什么的,不然完全没有办法应答。

子歆只管胡思乱想,冷不防一个纤瘦紧实、凸凹有致的身躯光溜溜、轻巧巧地跳过来,矗在她面前。子歆吓了一跳,非常不习惯这样的裸裎相见,不由得紧了紧胸前的浴巾——虽然这对眼前的情形毫无助益,因为她并不能分出一丝一缕去盖没了眼前的难堪,只好僵着脖子抬起头,光去看那张脸。心中一面佩服,一面叫苦不迭:凡是将别人置于尴尬境地的人,他们自己的态度倒都是落落大方的。

认出故人并不容易。即使那张精致的桃心小脸殊不多见,可此刻并无胭脂粉黛,只一层汗珠水雾,蒸得红红白白,朴拙可爱;特别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青天白日,精光骤减,还着实小了一圈儿。

子歆像是窥破了人家精心掩饰的秘密,大不好意思,不敢就认。那张脸却早已忍不住:

“哎呀,我是Lily啊!Linda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岂敢岂敢!我是还在想,Lily不是在深圳发展吗?怎么会有幸在广州见到?”子歆也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惊是自然流露,喜却扯得她嘴角生疼。她自忖,如今的丽丽也未必仍旧叫“Lily”或“丽丽”——她们只管亲亲热热地把些旧名字叫来叫去,仿佛在为前世招魂,十分诡异。

“哦,我换了家公司,就在广州……”丽丽淡淡地说——装得吃力的淡然,因为子歆是过了明路的客套,并没有热情地追问下去。

子歆话在舌尖,想问她是不是同时也换了个情人。不过她终究为人厚道,舌头在嘴里绕了一圈,把话吞下去,改为礼貌周全的寒暄:

好事好事,人往高处走啊!

丽丽心内万分赞同,双手却乱舞乱拍着,仿佛要将那掩不住的荣耀打压下去,嘴里咯咯笑道:“哪里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做的那些事,不过一个月多几千块钱而已!”

而已。

子歆倒抽一口冷气——虽然并无和丽丽攀比的意思,还是暗暗希望她不要问自己的工作和收入。

“嘿嘿,那我们的大学生又是在哪里高就呢?”丽丽虽是个无知无识的人,但是在社会上混得久,场面应酬话原比子歆说得顺口。见子歆还如旧日一样不爱说话,她自觉自愿地承担起维持热络的责任。

子歆不大情愿回答:丽丽是个社会人精,又清楚自己的履历底细,说与她愈是响亮的公司名号,她就愈是明了自己在其中的微不足道。可也实在没有必要费心费力编谎话——她瞥见一旁有人带进来的纯净水瓶子,便含含糊糊地一指。

丽丽露出一脸稍纵即逝的崇拜,夸张地大叫道:“这才是真正的跨国大公司啊!”眼珠骨碌朝她一溜,明显着不屑,似乎深谙这样大公司等级分明,子歆决不会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又连连赞叹地说:“难怪难怪!”

子歆不明白难怪什么。也许丽丽中间漏掉了应该先称赞一下她在“跨国大公司”养成的白领气质——虽然不知道这种气质能不能从裹着的浴巾里看出来。当然,人家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层意思。

“原来那里好多人都走了。”见她不响,丽丽自己幽幽地怀起旧来——子歆这才恍然大悟:果然是前尘往事了,如今她身边大概都没有人可以诉说,所以抓住一个旧相识便滔滔不绝。

“小林也在广州呢!”丽丽眨眨眼,表示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的——子歆也相信她知道的一向都比实际发生的还多——“他改做房地产了,听说很赚。”

子歆呆着脸点点头:“听说了。”不给她任何进一步挖掘的希望。

丽丽看着子歆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很有点泄气,只得抛出一颗重磅炸弹:“去年Pearl怀了孩子……”——对面脸上闪过的惊讶令她很满意,于是再接再厉:“可是后来又流掉了——一共没几个月……”——欣赏着子歆脸上的惊恐变化。

子歆看她藏藏掖掖的样子,知道这故事必定大有曲折——她确实非常好奇,又不知从何问起。而其中关节,丽丽或许不知,或许不便,并不继续透露,转而肃然评论道:“她真是傻,名分都没争到就敢怀上,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她也许还是乡下观念,以为有了孩子就很重要。”子歆貌似附和,语气里有丽丽不能觉察的嘲讽。丽丽自己当然不会那么傻。然而名分并不是珠珠想要争取的,怀孕也就不会是她计划的手段——世人太习惯拿这回事当筹码了,难免以己度人。

子歆蓦地想起当年阿培摆下的乌龙:“我必须为她负责……”,想起Jason半真半假的试探:“如果你怀了孕……”,想起了自己猜疑不定、惴惴不安的一个月……

这究竟是多重要的事呢?是意外,还是命运?或者,其实命运就是由一连串的意外决定的。

“对啊!”丽丽兴高采烈地说:“她就是不开窍!走的时候还说呢,要回乡下去,开个小店过活……”

“她真的这么说了?”子歆脱口而出。

丽丽见终于引起了子歆的兴趣,很是得意;又不满自己的权威信息受质疑,于是狠狠地点点头。

这话子歆原来常常听珠珠说起。但是子歆不相信。因为子歆自己也常常幻想,如果家里在顺德本地有点什么小生意的话——可是如果真的有,她就会回去吗?她想起了公司广阔整齐的厂房、窗明几净的办公楼、积极向上的团队、振奋人心的前途……她舍得下这些吗?

不错,顺德也是富裕的世界工厂,历史文化有媲美苏州园林的清辉园,现代成就有妄比首善之地的建筑群……可是,可是,顺德始终是乡下。她的乡下。

更何况是珠珠的乡下。

她难以想象珠珠回到乡下的样子。或许珠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已然和新兴的财富密不可分。无论是深圳,还是迪拜。她需要的不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带来的幻觉,关于过去的幻觉。这一切,那流沙上的楼阁,是无法在乡下的紫土里想象和缅怀的。

回乡下去——那些习惯了靠她养活的家人怎么办?父母的生活怎么办?弟妹的学费怎么办?他们的工作怎么办?房子怎么办?彩礼怎么办?嫁妆怎么办?……

她是那么惹人怜爱,大概又会有哪个男人捡了她去吧。反正她是无所谓的——“当你倾尽心力地爱过一次后……”她说她不会再爱,可是她一直在爱,一直在怀念那段海市蜃楼般的初恋。她无法从迪拜和深圳的繁华梦幻中抽身退步,因为需要故地重游,需要不断的刺激,以免有一天忘记曾经甜蜜和悲伤的细节。她只活在过去的废墟中,现实的痛苦和快乐与她无关。

丽丽面面俱到地八卦了一圈,连当初并不同住宿舍、交往不深的同事也都提到了,却没有说起老板和经理。

他们能怎样呢?还是一如既往吧。

他们的关系是难以改变的。他们会相互依赖,相互折磨,直到她年老色衰,直到他力不从心——或者到那时也还不会结束——如果还有所谓的爱情。

丽丽回避这个话题,是因为她的偶像让她失望了吗?所以她才要离开,另找寄主?她是否真的明白了,她和经理想要争取的,从来都是不同的东西?或者她并不明白,只兴兴头头地往上看往前冲,永远只想要更多更好的东西。

她也没有详说她自己——虽然全篇里都埋着话头,等子歆来问——因为自己的事跟别人的不同,要在紧紧追问下说出来,才显得矜贵。子歆没有问。她知道丽丽一定有春风得意的经历要演说,也一定都是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她知道这样想过于武断,但是她真的不关心丽丽。

说到末了,丽丽仿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赤身露体,双臂多余地往胸前一抱,娇笑道:“哎呀,我该走了——既然现在大家又都在广州了,有空出来一起玩啊!记得给我打电话哦!”

子歆机械地点头,微微一笑:哪怕以前同室而居,她们也从未有一起吃饭唱K的私交。

她没有给子歆自己的号码,也没有问子歆的号码。

子歆也没有。她坐下来,双手抱头,不去看丽丽的背影。在桑拿间里呆得太久了,有全身虚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