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15626700000024

第24章 Olivia(2)

子歆无奈地翻译着他们的话——翻译的身份总是她自己暴露的,他可没有逼她。以前总觉得带个翻译谈情说爱是很神奇的事。怎么可以这样呢?原来真的可以的。看看这群小姑娘,她们多么理所当然,就像不承认奴隶也有情欲的古人一样坦然,完全无视她作为一个活人的存在。她又想起学校布告栏那张“代写各种语言情书/家书”的广告来,突然忍俊不禁,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Jason与众女调笑,一来因为生性如此,二来也想故意激她,看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能装到几时。忽见她笑,初时还以为是强笑,细看之下,竟有三分嘲讽,而无半点哀怨。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顿时觉得无趣,招手埋单,说:“我们回去吧。”

这些小姑娘子歆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知道他是逢场作戏惯了的。她们不重要——至少不会比她自己更重要。

真正令人揪心的,还是Olivia。一直是Olivia。永远是Olivia。

不是她小心眼窄肚量,哪怕是Jason也并不讳言,他还爱着Olivia。

有时候早上起来,他会跟她说:

“我又梦见Olivia了。”

子歆便回他:“我也是。”

他只当她说笑:“你为什么会梦见她?”

梦见她笑话我,叫我大陆妹,叫我farmer。她难过地想,可是不能直说,强颜笑道:“见过你们一起,所以梦见你的时候也就梦见她了。”

她没有梦见过他。

他笑了,伸手拍拍她的头:“可是现在她没有跟我一起了。”像是要她放心。

她也想放心。可是一颗心悬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对她的忧虑毫无知觉。他以为他已经给了她最高的礼遇——倒并不是因为看低她的出身或境遇——但是婚姻对于任何女人都是终极追求。她应该知足了。还想怎样呢?难道就不允许他保留一点无形无迹的想象吗?他不知道,这点想象恰好是最令女人恼火的地方——就连以钻营为目的的女人也不例外——没有一句“我爱你”——哪怕是虚伪的也好——女人是不会甘于婚姻的。

大多数女人都被男人一句爱骗了一辈子。心知肚明、心甘情愿。因为既然肯骗,多少还是在乎的;若是连骗的那一点心思都不肯花,就彻底没意思了。她这才明白他说“特别贫穷”的用意。原来他也自知条件苛刻,只有特别贫穷、迫切需要扭转命运的女人才有可能接受。

她现在意识到了,原来婚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埋葬爱情,却远没有那么容易。

“那么你爱我吗?”她鼓起勇气问。心里有什么在稀里哗啦地倾塌。她知道她永远不该问这个问题的。话一出口,她已输掉整个游戏。

“拜托,”他用诚恳的眼神看着她,“我不相信爱情。我爱Olivia,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不相信爱情,怎么能说你爱她?”她觉得绝望。男人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动物。他们想要说谎的时候很糟,试着诚实的时候更糟。

“我爱她,可是不是你们女人以为的那种爱情。”他被戳破了逻辑,厌倦地说。

子歆轻蔑地看着他。男人总是那么自以为是,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自己比女人更明白?他们知道女人以为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吗?也许女人要求的爱情很简单,并不像让他们害怕的那样充满眼泪和责任。

现代人词汇匮乏,说爱,也不过因为像大家不知如何形容而滥用网络词汇一样吧。如今,心情不好就是“郁闷”,思绪万千就是“纠结”,跟人的关系当然不是“喜欢”就是“爱”了,要细细分辨描述实在太难了,除非能够像他那样精确地定位“你是我信任的人,我认为你能够做一个操持家务、打理生意的好妻子,并且永远不会背叛出轨”——可是又算得上什么关系呢?

真心相爱的人或许应该说:

“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For me to profane it……”

她看着他,眼睛因为水汽充盈而格外明亮。

她不敢说什么。怕他又说自己“too educated”。

为了表示不在乎,子歆索性跟Jason说起笑话来。

她告诉他,他们初进大学的时候,学院里开了一次讨论会,主题是“爱情是什么”。学校显然知道这些刚刚摆脱了升学压力的年轻人正处于危险高发期,有必要防患于未然,让大家先树立起“正确的”爱情观。可是大家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跟辅导员讨论这个话题。无论学生多么开放,无论学校多么开明,在班会上作如此讨论还是很难无所顾忌、推心置腹。

大家打着哈哈,变换着各种句式表达了一致的、健康积极的爱情观。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然站起来一位正气凛然的预备党员,一开口就语惊四座:“爱情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它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

全场寂然——因为不知道马哲理论还能如此活学活用——几秒钟后,哄堂大笑。

Jason听了笑得更是开心,语不成声地说:“你们共产主义国家……”

“——社会主义!”子歆不耐烦地纠正他。

“啊——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的思想还真是有趣!”

但是子歆说着说着,突然一闪念,意识到了一些以前不曾想过的问题。

“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她吞吞吐吐地说,因为自己也被自己吓着了:“虽然党员讲的话很好笑,其实,其实,她并没有说错……”

Jason愣了片刻,大笑道:“看吧,我也说过的,爱情这东西,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你们女人还拿着当什么宝贝一样!”

子歆抬头看着他,凄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如果党员没有说错,那真是最令人心寒的事实。

大家不愿意接受党员的观点,是因为无论表面上多么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在内心却还模模糊糊地相信着,国家的消亡要算是个美好愿望,而爱情的灭绝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虽然多半人并不靠爱情活下去,但是这虚无缥缈的存在维系了人类的信仰。

是的,国家可以消亡,爱情却不可以。虽然很多人并不相信爱情。

可是为什么这世界上国家概念深入人心,民族主义愈演愈烈,唯有爱情,却早已蜕变为一个笑话,只有无知无识的少女才能为之疯狂,无所事事的主妇才能看着流泪,别的人若是沾染上一点,就是不理智不现实?

子歆一面想,一面说,毫无头绪又情绪激动,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Jason被她哭得心烦,却怎么也制止不了她。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根本就不想理他。她觉得自己不是在为他哭。她哭是因为想到了原来爱情本身才是女人的最终梦想,而不是对某个男人的迷恋或者依赖。

Jason从心烦开始害怕。他不再说话。冷淡地看着她在面前痛哭流涕。

隔天大清早,一个北京小姑娘来他们旅馆找Jason,约他们去白水河。

子歆因为已经去过了,不想去。旅游去哪里不重要,跟谁一起去才重要——她就是不想跟她们一起去。

Jason对风景名胜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天天耗在古城里,美其名曰“喜欢当地民风民俗”,实际上只是泡在咖啡馆和酒吧里,多半还是跟和他一样的外国人和前来搭讪的女人们厮混。

但是小姑娘一撒娇,他竟然爽快地同意了。

子歆为了给他留个面子,扶着头直嚷头疼,坚持没有跟去。

傍晚时分,他们意犹未尽地吵闹着回来,在常去的咖啡馆找到她。Jason笑着抚弄她的头发,像对一只小猫小狗那般亲热:“头疼好些了吗?”

小姑娘们在旁叽叽喳喳道:“你不跟我们去,真可惜了的啊!”

子歆一偏头躲过他的手,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好可惜的。”

小姑娘们听她言语带刺,彼此使着眼色,胜利地大笑起来。

Jason听不懂,一定说她是妒嫉了,手舞足蹈地比划给小姑娘看,还用广东话说着:“睇、睇……”

子歆把键盘敲得啪啪响,不去理他们。

也不知Jason说了些什么,让小姑娘们都散去了。他自己坐到她身边,变出一束红红白白的野花来放在键盘上,她只好停了手。

“给你的礼物。”他笑道:“你看,我没有忘记你吧!”

子歆又惊又喜,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却还强板着脸说:“不是你的追求者们送给你,你拿来借花献佛的吧?”

“不是。她们哪里有这么好的眼光!都是我自己采的——我告诉过你,我对花很在行的!”他大言不惭地说。

子歆拿起花束,低头嗅着清清的香气,终于眼眯眯、嘴弯弯地笑了。

然而Jason的下一句话,又令她猝不及防:“你把去成都的机票退了吧,我们去北京!”

“买都买了,退什么?我们也可以从成都再去北京的啊——虽然原计划是先去西安的。”明知是什么原因,心里暗暗称奇,这时倒后悔没有跟他们去白水河了——没能耳闻目睹小姑娘们是如何使手段的。

“计划也可以变的嘛。做事怎么能这么古板?退票有什么难的?我又不在乎损失几个手续费!”他这回倒是很豪气地说。

子歆盯着他的眼睛,缓慢而清晰地说:“我不想去北京。”

他本来在旅游中,随兴所至,改变一下路线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北京——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缘故?

“北京是你们的首都啊!你怎么会不想去?想当初我去伦敦的时候……”他继续笑道。

她厌烦地说:“我就是个farmer,不想进城,行吗?”

“你不想?”他的嗓子突然冷下来:“你忘了,你是在为我工作,只有我想的,没有你想的。”

她没有料到他变脸变得这么快,气呼呼地说:“那好,我辞职!”

“你说什么?”

“我说,反正成都的机票要退了,那我再给你买一张去北京的,给自己买回广州的!”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这么容易冲动的女人!真是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谁的计划变得比冲动还快?对不起,我跟不上,我不做了!”

Jason恶狠狠地看着她,最后长叹一声,精疲力竭地说:“好吧,你回广州去吧。”

子歆呆住了,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竟然留也不留。然而覆水难收,她也无法回转,当即真的上网买了第二天回广州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