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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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还乡记(2)

“怎么会是你为难呢?”IQ在电话里奇道:“去去去,要说不好意思的那个,应该是他才对。再说,你们老同学多年的交情,即使不去,礼金也是逃不过的。”

子歆笑了笑。虽然自己时时哭穷,但IQ不会不知道,这不是礼金的问题。

于是便也去了。

婚礼一如时下的套路,庸俗而热闹。款式夸张、质料拙劣的西式婚纱,通红刺眼、金绣满布的中式旗袍——也惟有这点舞台效果的装束可看,不然和普通宴请无甚区别。

酒席开了好几十桌——越是本乡,越是不能漏了人情,请的人便越多——单是高中同学就要分开几桌坐。子歆进门时看了看座位表,见阿培不和自己同桌,暗地里舒一口气:这样人多混乱场面,隔了点距离便不必专程说话了;即使看见,遥遥点个头,挤个笑也就算招呼过了。

菜肴虽然昂贵,不见得如何可口。子歆只把人家转到自己近处的菜拣来吃,并不知什么滋味。同桌的人都当这是同学聚会,聊起往昔今日,十分激动。子歆知道自己的过往如今都是大家八卦玩笑的话题,不敢插嘴引火上身,只一路面带微笑地听。不知怎的,觉得和他们的生活太隔膜,仿佛不曾一起念书成长,倒像是初会看人热闹。

忽然有人说起阿培。开始还轻言细语,见她无甚反应,便大大方方起来——本来也就是想说给她听的。

她一直暗想,不知哪一个是他的妻子?偷偷溜眼往那边看了几回,都没发现他身边有亲密的女人。她也明白,看见了、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若是比自己强,只能自愧不如;若是比自己差,更是莫名其妙。然而要让她真的彻底绝了这份好奇,也不大可能。

既不见人,她心下盘算了一下,想,难道是在待产,还是在坐月子?

这时却听得桌上同学说:“……他老婆没来,说是怀孕了,行动不便——呵呵,不过两三个月,用得着这么娇气吗?……”

“据说是头三个月很重要的……”有人小声笑道,因为自己未婚未孕,并不确定,只当有趣。

这番对话却如惊雷响彻,子歆立时愣在当地,不知自己脱口而出:“什么?两三个月?”

见她如此惊讶,大家自然以为只是他们断交后不通音讯的缘故,笑道:“是啊,实在也不知他们急什么,都才毕业,结婚也就罢了,要了孩子,不是好打理的!”

“人家老婆是千金小姐,哪里用得着自己打理……”

说得很轻松,不再避讳。因为结了婚便算是安顿下来了,他们这一对已经被纳入当地的日常生活,她反倒成了局外人,连伤心嫉妒的权利都没有了。

他们继续取笑,子歆却再也听不清了。脑子里忽闪忽现,全是四月里的情形。

……珊珊傻头傻脑地说:“今天是愚人节……”

“愚人节……这种事也是开得玩笑的?”……

当然不会开玩笑。

究竟是谁想出了这个故事?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有心相欺?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愚人?……可是,可是到了现在,真相还重要吗?

大概是酒店里空调开得太足,寒冬腊月,她额头也渗出细汗来。实在坐立不安,打定主意,只等新娘敬过茶,立刻便离开。

然而新娘一桌桌敬过来,还要应付异想天开的游戏捉弄,也颇费时间。何况从长辈开始,待敬到同学,不知几时,于是有些吃饱喝足的人开始游走搭讪。一个不小心,子歆发现阿培竟然坐到了身边。

她看见他往这边来,着实吃了一惊。先想是自己多心了,他怎么会主动来见她?看见他真的坐下来,还没有惊吓完。

“最近好吗?”他笑说。似乎是极平常的寒暄,两人之间不过是朋友,没有什么过去。

他说话时有一个习惯,鼻翼微微一动,头忽地往前微伸,悄悄咽一下唾沫,以镇定情绪。其实是很多理工生不擅交际的一种掩饰。过去她一直说他是只羞涩而又生动的小动物——现在她依然觉得他像只动物,但是毫不可爱了。

有很多东西,是只有沉浸在爱恋中的人才能欣赏的。如今她不仅不能忍受,还充满了厌恶。

她又惊又怒,不知这份不计过往的大度,怎么会轮到他来做。

“真不好意思,这么久都没有问候过你、关心过你……不过当时那种情况,我想那样对你是最好的……”这句话终于扭扭捏捏地出了口。

她立刻想反问,她为什么还需要他来问候她、关心她?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有相爱的人才会把废话当情话;不相干的人,再含情脉脉的话,也不过是废话而已。

“是吗?如果那样对我是最好的,那我现在当然就是最好的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平平地说。

“是的,你看起来很好……很漂亮!”

她几乎笑出声来。他真的是一个过于迟钝的理科生,以至于听不出她话里的揶揄?

他先前显然是试探,见她如常,暗暗松下一口气,竟真个轻松道:“结了婚的人能有什么新鲜事?还不是那样……”

她面朝着他的方向,却尽量不去看他,心道,我又没结过婚,知道你是怎样?

见她没说话,他继续想着有趣的话题:“嘿,上次我在街上见你和一个帅哥在一起……”

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早两个月的事了,在清晖园附近吧。有什么进展吗?”他笑得不太自然。

她惊讶地望了他一眼:现在他倒吃起醋来了。想起他说过的:“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的……”他真的这么想吗?看到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男人,他真的会为她高兴吗?

他这样一说,她记起来了,那次应该是和小林在一起。

小林是个帅哥。幸好。

当时可不觉得这么好。

刚回家不久,还在无头苍蝇一样找工作,突然收到小林的短信说到了顺德,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就是普通朋友,地主之谊也不能不尽的,只得出来相见。

“怎么会来顺德?”明知故问,看他是否要摊牌。

“出差。”他不急于挑明,也是被她推托得太多了。

“出什么差?你们又没有工厂在这边,再说是周末。”不给他留情面——还是说清楚了的好。

“那就是旅游吧。”

“更是乱说。这里又不是旅游城市,只有些乡下工厂,除了污染也没什么了。”

“这你都不知道?你们这里有个清晖园啊!”他显然是做足了功课而来,又想教育她的无知了。

“好,那就带你去清晖园。”子歆暗笑,于是一本正经做起导游,带他游园去。

广东名园都仿苏州而建,虽婉约不及,却更浓艳,满目琳琅。正值周末,游人虽众,清晖园是岭南四大名园中最大的,倒也有些僻静角落,是情侣约会的好地方。可子歆总是假装不解风情,每每打岔,让他不得一抒浪漫情怀。

那天傍晚送他坐车回深圳时,小林的神色甚是忿恨。

“那……我走了。”他说得很慢,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嗯,好。慢走。”虽然车就要开了,他赶着上去。她不管不顾,笑着挥挥手。笑得很真诚,因为放下了一件心头事,真的很高兴。

不知怎么竟会被阿培看见。

子歆这才突然悟到,他不要她了,但不代表他不会嫉妒。他当然希望是他的永远是他的,她跟别人在一起就玷污了他的骄傲。他自以为深情款款,其实不过是自尊心和占有欲作祟。本性贪婪,却自以为情痴。爱情是一个被用得太滥的借口。

更何况,他觉得自己是个被婚姻绑住了的人——虽然当初对于不必买楼买车就能娶到老婆也在人前得意过——而子歆还是自由身,有无限的可能。不错,如他在信中所说,他的确希望她幸福——可是,这样的希望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内疚。如果她的幸福超过了他自己的,他还是会酸酸的。好像到头来是他自己受了侮辱。

虽然他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见到自己竟然不能令她伤心终老,多少有些挫败感。转念一想,恨恨地觉得女人都是水性杨花。

天下颠倒是非黑白之人,大多都是这样的逻辑。

春节过后,又是二月了。

子歆坐在办公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电脑,闷闷地想:这叫什么“一年伊始,万象更新”呢?

整个冬天,Jason都徜徉于泰国温暖的阳光下,迟迟不肯北上一寸。

“我在做排毒疗养。”他解释说。终于告诉她“生意以外的事”是什么。

“排什么……毒?”她一惊,还以为他在戒毒所。

“人的身体里总是有很多毒素的,何况我十三岁就开始吸烟喝酒了——你想不到吧,小姑娘?你是个好女孩,哈哈……你到现在也还没有吸过烟?对,我就知道——不过你的身体里还是有毒素的,以后我给你看一些资料……”

子歆诺诺。可是她对养生没有任何兴趣,就连平素Bunny跟她说面膜保养都不热心。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正是恣意放纵的时候,只有感到老之将至的人,才会突然爱惜自己。这样一想,竟有些心疼起他来了。

大概排毒工作进行得很顺利,Jason到底决定了四月里来中国。

自从到了泰国,时差甚微,他就懒于写信了,常常给她打电话。她告诉他住在家里不方便深夜接电话,他倒也知道每天十点以前打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说,“决定做什么之前,我想先做一个考察。”

“这是什么好消息?”她不解地问。

“大家都在广州这边找工厂——我想做一些特别的,比如西部那边有些什么可发掘的?”

子歆觉得好笑。工厂本来就在这一带嘛——如果厌倦了珠三角,那也应该去长三角,他倒装模作样地关心起西部大开发来了。可是人人喜欢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她也不好驳他。明知是旅游的借口,反而高兴。立刻跟他说,可以去云南、西藏、新疆、内蒙……

他说过的,有一天要带她周游世界。

西部对她来说虽然仍是国内;可是对他来说,和中南美、东南亚又有什么区别呢?

子歆三月里便辞了工,跟家里人说在广州找到了更好的工作——说的时候,没有想到这将会是个漫长的谎言——直到谎言成真。

珊珊又惊又羡,因为她也一直想辞工——忙起来才知道,根本没有时间复习司法考试,——连上考场一试的时间都没有。然而既找不到更好的替补,她也没有勇气让自己稍微闲下来片刻。

Bunny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她一通,继续为她的简历担忧。

当然没有什么更好的工作在广州。

子歆借宿在一个大学同学那里——城中村里跟人家合租的房子,两个人不得不同床共枕,仿佛又回到了联被夜话的学生时代。

从三月初的家具展开始,她就做着零星的展会翻译,直到四月底的广交会。省下了好几千拿回家——因为是“更好的工作”,不得不拿出更丰厚的家用。

她自己也存了小小一笔钱。旅途的费用自然是Jason负担,但是她想自己身边也最好有钱傍身——就算不用防身应急,也可以沿途买点小东小西——毕竟是女孩子。

子歆一边收拾行装——脸红心跳、犹豫不决地放进去好几条漂亮裙子——一边不自觉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