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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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还乡记(1)

从深圳铩羽而归,子歆算是跌到了生活的谷底。

这番冲动只有IQ是支持的,还夸她原来也能有决断。对此子歆只有苦笑:有退路的人当然不妨意气用事;自己这样做,倒是破釜沉舟了,可往前冲向哪里呢?

珊珊和Bunny对她在深圳的情形本来就不甚了了,看到她这么快打退堂鼓——她们都还在忍辱负重地坚持着呢——很不以为然。

“你才工作了几个月?”珊珊问道:“跟完一个单了吗?”

子歆煞有介事地说:“有的跟了头,有的跟了尾,加加埋埋,整个流程算是做完了吧。”

她看见珊珊僵直着脖子,抿薄了嘴唇——这种表情以前是没有的,一定是她在工作中新发明的“办公室表情”,因为她看上去严肃而且老气横秋——子歆看不惯她这副样子,明知自己玩笑开得不适当,也要继续开下去:

“外贸还不就那么点东西!要学多久?如果有启动资本啊,我自立门户都够了!”说着不由得想起Jason说的“资金支持”。但是心里也明白,自己还没有那个能力,不敢现在就开口。

珊珊困惑不解:“这么短时间,你真的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吗?”

子歆滞在自己混沌不安的情绪中,没有留意到,珊珊其实是在问,如果子歆这么快就学有所成的话,那么她自己又还在做什么呢?

Bunny向来没有那么多“什么”和“为什么”,以一种亡羊补牢的务实态度教她说:“你这样做对你的职业发展没有任何好处——幸好这是你第一份工作,时间又不长,以后不提也罢。你赶快再找份新工作,做长一点,至少让简历看得过去——你要老是这样跳来跳去,以后谁还敢用你啊!”

子歆并不想“老是跳来跳去”,但是她不敢告诉她们,目前她不想找长期稳定的工作。

因为Jason说,他“很快”就会来了。

他提供的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已经不像半年前那么可有可无了。不是工作本身有了什么更吸引人的条件——他们通信越多,反而对工作谈得越少——而是她想和他一起工作了。在她内心深处,她不愿意承认的、模糊的意识在告诉自己:不能与Olivia共事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Jason也一样可以成为她的人生导师,也许只有更好……

只是这一点连Jason也不敢确认。他一直在强调,如果她有更好的工作机会,是不用理会他的——不用担心,他总归是她的朋友,哪怕她不为他工作,他也还是可以教她如何在社会竞争中立足的啊。

子歆不明白,这是因为他虽然享受被需要的感觉,却并不喜欢被依赖的现实——他还没有准备对她的未来负上什么责任。

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认认真真地跟他讨论自己如何求职谋发展。

无论长期短期,工作总是不好找的。扩招几年,市面上的大学生跟韭菜一样,都是割一茬卖一茬的,错过了就很难再挤进档期——没有什么工作经验,而去和别人抢校园招聘,是毫无优势的。说起来谁都是谦虚谨慎、希望从底层学起,可哪怕愿意夹起尾巴做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肯收容的地方。

子歆后悔当初好面子,编了读研的理由来辞那家做牛仔成衣的外贸公司。当时还洋洋自得,以为自己初出社会便知应对,简直天赋奇才。可如今才只过了三个月,还未到三年,她断不能说学成归来了。那个谎话实在圆满得太没水平了,一点没给自己留后路——在小镇路上遇到,人家还是客气招呼而不问详情;可是要让人家回收她,却是再不能的了。从头再找,又要重复一遍不久前的低声下气,还未必能有那样的运气。虽然这番算是经过正式工作了,可是她跟Bunny的想法一样:这段经历能不提就不提,不然她的任性先吓坏了人。

父母对她的回归很是无奈。

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当中的缘由,然而这数月数变,却已知女儿糊涂而执拗,多说无益。只是偶尔在饭桌上故作轻松地对两个小儿女说:“你哋家姐呢,翅膀都没硬,仲想飞几远!都是飞返来,有个屋企罩住最好,係唔係!”

大家虽然都配合着笑,并不觉得好笑。弟妹念的大学比子歆的还要差一截,她既没作出个好榜样,更令他们对前途忧心忡忡。

子歆咧着嘴,笑得最开心,后面的牙齿却紧紧地咬住了舌根,疼痛一直钻进心里去。

父母希望她从这次经历中得到教训,从此不再好高骛远,老老实实地在本地找个工作,然后便可以为她安排相亲,结婚生子——这才是生活的正道。可是子歆得到的教训明显不够深刻,对于安逸的小城生活,她依旧犹犹疑疑。在深圳不过数月,她已然被那种大城市的气氛迷住了。

深圳就像一处敞亮的厅堂,品位未必不凡,到底是财富堆砌出来炫耀的头面;顺德则是一间阴暗的账房,真金白银实打实地码在那里,却让人有说不出的压抑。

她很惊讶自己那么怀念深圳。她曾以为自己会恨那座城市。

如果不是深圳,广州也好——或许广州还更能包容她这样并无天才大志的人。因此,虽然仍在家乡不辞辛苦地奔走,可是若有同学朋友介绍了广州的面试,她便立刻溜过去。

知道自己别无退路的时候,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子歆马不停蹄地面试,却都没有什么结果。她当然不想屈居于那些连办公室都灰头土脸、只有几个没怎么读过书的老女人小女人传八卦的小公司;可是她自己也还没有出色到能令什么求贤若渴的大公司刮目相看的地步。

她想,顺德是人人经商、个个开厂的地方,自己家里竟没有一点生意能让她打理的。若是有一个小店面,哪怕要自己天天起早贪黑看守也好,好过这样求亲靠友、仰人鼻息。

爷爷见她逃回家中,异地打拼的话自然是不提了。可是他究竟也没能挣下一份家业来荫庇子孙,所以也不批评孙女能力不济,照例是说些“天将降大任”一类的话来安慰。

这样的话子歆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如果是别人,她肯定不理的。但是在爷爷身边,她总能感到无比平静——如同当年乡下波澜不兴的童年——所以常常去看望祖父母。

坐在阳台上,一面帮爷爷剪着脚趾甲,一面听爷爷低声细语,在清爽的秋风里做着微醺的梦,她还是希望相信,终有一天,她是能让爷爷为自己骄傲的。

奶奶见她这一向如此不顺,像一切迷信的老妇人一样,打听得附近乡下有个极灵验的观音庙,立刻带了她去求签。子歆并无宗教信仰,在菩萨面前跪下来,虽然有点临时抱佛脚的意味,但那一刻不能说不虔诚的。

然而求出来的竟是下签。开始子歆还不以为意,觉得专业人士口舌伶俐,自有开解之言,好奇地拿了去解签师父面前。

那签文道是:

“朝朝恰似采花蜂,飞出西南又走东。春尽花残无觅处,此心不变旧行踪。”

子歆不觉得字面如何凶险,但是师父沉吟再三,未肯开言。

奶奶在旁按捺不住了,一个劲儿地问:“再求一次行吧?再求一次……”

师父不置可否,奶奶推着子歆又去跪拜。

这回的签文是:

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坭去度山。

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

这下连子歆也一望而知不妙了。奶奶见师父仍不肯解,硬推着子歆又回去。

子歆看到奶奶满脸担心,恨不得能直接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上上签来。自我解嘲地想,若今天抽中的都是下签,那真比中六合彩还稀罕了。

谁知摇出来仍旧是:

“天边消息实难思,切莫多心望强求。若把石头磨作镜,曾知枉费己功夫。”

连解签师父都脸色大变。想是从未见人连中三支下签的。他看着祖孙二人,不由得心虚地低下头去,口中念念道:“保佑小妹身体健康,事业有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小妹,凡事守成为上,自有结果。”但是死活不肯解签。

子歆心中苦笑:若无成可守,如何是好?为了安抚奶奶,她又到菩萨前拜了三拜,起来对奶奶强笑道:“等转了运,再来还愿。”

她本来也不是个无神论者,这番磕头极其虔心,可是心里仍不免惴惴:菩萨已经给了预示,还不死心,只管絮絮叨叨地要求不绝,菩萨若真听到,怕也是烦了。

求签原是为了安慰奶奶,不想却让奶奶更加烦恼了,她自己也隐隐害怕起来。

Jason仍然没有确定行程,她也不敢催他。

在家人日渐深重的忧虑中,她下定决心,下一次,无论是什么,她也先拿来做着;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她会疯掉的。

结果是镇上一家小外贸公司,想是看出了她的过渡心理,将工资开得极低:一千三。

当年若不是子歆自己赚的学费,父母一定会说大学教育是最不值得的投资了。

公司是个美国人开的。这个美国人原来也是逛逛广交会,收收库存货,后来雇定了广交会的翻译长期在中国负责跟进,慢慢地就成立了个公司;翻译不仅变成了副经理,还把自己丈夫拉进来做了经理,夫妇俩一面为老板供货,一面私下找客户和工厂,在本行里做得如鱼得水,看看就要自立门户了。

这段遮遮掩掩的故事,自然也是吸引子歆的原因之一。她从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能够选择的路。当然,如果是为Jason,她未必会背着他做什么。但是想来Jason也明白,她最终的理想不是为他打一辈子的工,不然也不会提支持她的话了。

开始新的工作以后,竟然有些忙碌,子歆用了很多天上班时间的空隙,给Jason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详尽地报告了近来自己所处的低谷。

关于这些事,她对Bunny、IQ和单单都没有如此坦白。一来她不愿意用中文讲述——母语说起来太动情了,她只有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而用英语,似乎隔了一层,仿佛自己也站到山外,能够客观一点,好歹把事情讲清楚。二来同龄人之间,见解其实也差不多,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哪怕装腔作势的IQ,也实在拿不出什么有用的解决方案来。

闺蜜们说明天会更好,子歆觉得渺茫,因为大家自己都还身处迷津;而Jason说同样的话,她就认为有希望,因为他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

他没有决定何时来中国,但是子歆一直认为他是会来的——不然也不会先花力气培养起一个忠心耿耿的员工——虽然等待一个浪子倦返,并不是她分内的事。

浑浑噩噩地在这间小公司做了不久,这一年便到了尽头。子歆想起这年初时,自己尚在校园,心怀豪情壮志,前途不可估量,而今终究与常人无别——只有更落魄——困在了这等地方。思前想后,慨叹不已。

新年前后,照例有许多吉日,子歆也陆续收到几张婚礼请帖。成家立业本来就是毕业以后顺理成章的日程,而有些没念大学的中小学的同学,结婚又更早些。

手里拿着一张高中同学的婚宴请柬,她心烦意乱,不知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阿培,也是高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