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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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A Red,Red Rose(1)

子歆的邮件写得心事重重,不料邮件到了另一头,竟都变得轻飘起来。她知道这两人不是寻常人的思维,所以才寄与他们不寻常事;然而,等收到回信,她总觉得他们的态度亵渎了自己的悲悯。

IQ说,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社会现象”——子歆知道她一向冷心肠,况且又不识得珠珠,自然不指望她能感同身受——可是,“社会现象”这几个字还是很令她反感:仿佛只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观察和分类。她突然想起,当年IQ曾写过激昂的论文来抨击户籍制度,可是对闺蜜们现实的户口问题,她却不耐烦去听——对于她来说,一切不过是“社会现象”而已。

至于个体,她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他人无权臧否。不褒不贬,只是冷淡之极。

子歆气愤地想,IQ当然可以大言不惭地闲谈理论,说什么选择的话——可是她知道有些人为生活所迫,根本没有出于本心选择的机会吗?

她想起那一日,珠珠说起家人:“他们离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习惯了……”

习惯了……起初也骂她是败坏家风的孽种,可是事已至此,无可逆转,他们也就不能顾名,转而求利了;渐渐发现,钱来得这样容易也不错:原来是想她负担完弟妹们的学费,可是他们勉强读完职校,找不到什么赚钱的事,还是靠她养着,因为习惯了——何况已经牺牲了一个,当然要保住余下的。珠珠也想过,只要有一天“够了”,就能抽身退步,自己做点小事也好,回到乡下隐居也好——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了。

或许IQ也是知道的。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她既不能搭救珠珠,更不能改变社会——白说些同情话,不是她的风格。

Jason非常好奇,想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很普遍?他说,以前Olivia也跟他说过,大陆很乱的,不好说……

子歆立刻想起了Olivia的戒备。

他断定珠珠也和别人一样,说是为了哀悼爱情,其实也是贪图富贵钱财——没有人会因为一次恋爱失败就自甘沉沦,不过是个男人罢了……歆,你看我,我也是十六岁就进入社会了,经历了这么多挫折和失败,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一直都在奋斗和追寻。人是没有借口堕落的。

子歆有点害怕过于理智和坚强的人。他们太积极进取了,什么都不能伤害他们、阻挠他们——任何不如他们上进的人就是自取其辱。

理当然是这个理。可是感情啊,感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老板娘终于露面了。

在子歆的想象中,连经理这样姿色平平的人都能得老板如此宠爱,老板娘难道是个粗鄙的乡下妇人?

然而出那天现在办公室里的,却是一位美貌少妇:肌肤雪白细腻,仿佛燕赵佳人;眉眼小巧精致,恍若江南美女;神态温柔恭顺,正是南粤主妇。广东女子中少有这样的类型,偶然出一个,必定不凡。这位少妇想是出身大家族,应酬工夫周到,虽是视察,也买来精致点心,和员工们言谈甚欢。

子歆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会被经理那样的情妇套牢。可见女人漂亮也不足为恃,完美也照样成弃妇——其中的玄妙,尚不是她能参透的。

但是她看到了老板娘腕上的佛珠。

和老板一样,她也没有戴结婚戒指,腕上却有一串和他一模一样的檀香佛珠。生意人大多迷信,这串佛珠,一定有着比结婚戒指更重要的意义,更难被打败。不知道经理可曾想到过这一层?

正在慨叹间,无意中一转头,只见丽丽正在忙着发短信,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注意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老板娘带大家出去吃过午饭,自回乡下去了。

下午,经理怒气冲冲地回到公司,大声斥责老板让她今天去陪客户是有意支开她,好让老板娘回来耀武扬威,重申主权。虽然是在老板办公室里吵起来的,全公司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大家想笑,又不敢笑。

过了几天,老板去乡下工厂查看,去了以后便说祖母染疾,要多呆一段时间再回来。

经理一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马上吩咐珠珠留守,自己带了办公室全体女人浩浩荡荡地赶赴乡下。子歆当然不愿意跟去趟浑水,却也无可奈何。

“阿歆啊,”车上,经理亲亲热热地和她坐在一起,做出一副大力提携的样子说,“你去工厂实习两个月吧,把生产流程摸清楚了,回来更好工作。”

子歆心中一凛:看来经理要开始行动了。

经理见她不声不响,又掏心掏肺道:“别看我们做的是小商品,说起来不那么风光,可是做下去利润那个大啊……你是没去过迪拜,那边的钱赚起来那个容易啊……不过做什么都是要从头熟悉的,先要下工厂,以后才能去迪拜。不要以为你是大学生,就看不起我们工厂的粗重活了,哈哈。”笑声很响,却很冷,其中的意味是,子歆究竟能不能去迪拜,完全取决于她这个经理。

子歆点点头。她知道,顺德、深圳、迪拜,都是遍地金钱的所在——可是钱又不是她的,看着别人豪奢而已,有什么意思!她从来没在顺德、深圳捡到过钱,所以迪拜对她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经理放出个诱饵,以为她没见过世面,一定会急切地来上钩。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想把她赶到乡下,远离客户。

汽车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把深圳的繁华,周边工厂区的拥挤甩到身后,进入了真正的粤东山区。

老板没来接风,经理一路的意气风发顿时蔫了下去,铁青着一张脸。

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厂长。经理一路询问老板的起居行踪,这位厂长是个木讷的乡下人,不知如何应答是好,支吾着埋头介绍生产线。

参观过生产流程,老板的弟弟出现了,经理马上赶过去,声色俱厉地质问他。老板弟弟在她的威逼之下打了几个电话。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老板终于出现了。

经理迎上去,半是撒娇,半是责骂道:“我们几个女孩子千里迢迢从深圳赶过来,做老板的也不来接个风!不欢迎我们是不是?要是不欢迎,我们马上就走!”

老板忙说:“欢迎欢迎!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努力向她身后的一群女人笑了笑。

经理又说:“你奶奶病了是吧?我去看看她,也尽尽孝。”

老板脸色一沉,低声道:“你不要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

……

子歆在一旁看得直冒冷汗。心想,情人吵架,实不该当着大庭广众。经理一个精明人,如何会将自己置于此种境地?

老板满脸尴尬,好说歹说哄了经理上车,带大家去大山深处吃野味。为了不继续吵下去,他没有跟经理同车。

经理无人可吵,精力却还旺盛。上车时,她把子歆拉到她和厂长中间,隔着她和厂长说话——说的却正是子歆。子歆听见经理忽然把自己夸成一朵花,很不明白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只听得经理对厂长说:“……你别看阿歆是大城市里的白领,人家小姑娘很朴实的,她也是乡下出来的嘛——哦,对了,阿歆,你老家哪里的?”

子歆不知是翻白眼好,还是大笑好:明明不知她底细,先说她是乡下人。当然,很多人查三代都是农民出身,经理大概也是以己推人。她忿忿地想,自己好歹也有个城镇户口啊。

尚未回过神来,经理又向她抛过来一连串的问题:“阿歆,你多大了?”“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你家里多少兄弟姐妹?”……

子歆漠然地回答着问题,开始还不解,后来逐渐了然:原来经理是在做媒!如果她真的来了乡下,还做梦想回去呢!

可是经理真的以为她的眼界就这么浅?她年轻漂亮,受过高等教育,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急着找男人找靠山?区区一个乡下的小厂长就想让她臣服?使出这一招来,未免也太低估她了。

她对乡下没有什么不满的——她的故乡的确也是在乡下。但是故乡只是故乡,放在回忆里怀旧的,一个贴近土地的精神家园;而不是让自己的未来置身其中的。

餐桌上,经理仗着自己海量,不住地灌大家喝酒。丽丽自然在一旁跟着煽风点火。她们喝得兴起,经理更向子歆谆谆教诲:“做生意,喝酒是要学会的——不喝酒哪来的生意!”

子歆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受教,垂了眼希望经理不要当场让自己练习。

可是经理接着就大声说:“阿歆,你是新来的,来敬这些老板一杯吧。”说着往子歆面前的杯子里满斟一杯白酒。

虽然广东人喝的酒不烈,白酒都只是三十八度,可是对几乎从不喝酒的子歆来说,还是难以下咽。迫于无奈,只得举杯祝酒,然后用嘴唇碰了碰杯口做样子。

乡下人毕竟淳朴,见她一脸稚气,也不甚逼她,自己喝干杯中酒,倒向她笑道:“小孩子,慢慢来。”

经理见无人配合,没能让子歆出丑,很是不甘。于是自己又满了酒,举杯对老板弟弟说:“来,我敬我小叔子一杯。”

众人先是一愣,全场哑然;可是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不尴不尬地说起话来,想要遮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