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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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学徒(2)

她知道她们入行有年,工资和提成比自己多得多——可是她们的吃穿用度仍然令她咂舌;何况,如果她们真的如此富有,为什么还要委屈在多人合住、起居不便的宿舍里?传说中是有白领打工仔省吃俭用买名牌,但是克扣下这点房租似乎也不值什么。

在此之前,子歆只见过IQ一个奢侈挥霍的人。但是IQ非常低调,她的东西几乎全无logo。是以子歆虽然多年耳濡目染,仍旧和普通人一样,只识得滥大街的老花图、双C扣之类——如今是满眼见了。她不知道要多少收入才能维持这样的排场。

子歆自己有保守、内敛的审美观,对她们的品味当然不屑一顾;然而对她们的富足,却又暗地里艳羡。有时这种羡慕之情难免化作妒恨,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

一日,老板的一位生意伙伴——也是好朋友的,因为生意人的朋友多是business friends friends for business——从迪拜回来,来公司开会吃饭。不知怎么回事,只见丽丽鞍前马后,比谁都热心。当晚,也不见她回来。以后几日,都是上班才看见她,她哂笑如常,也不特对夜不归宿作什么解释。

子歆只能从同事们的八卦中把事情拼凑起来。

原来丽丽早一年就已经巴结上这位老板,做了人家情妇。她当然一直巴望着能享受金屋藏娇的待遇,可是人家却没有因爱生怜、因怜生爱,只淡淡的,送礼物时虽大方,从来不提别的话。

子歆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丽丽如此不遗余力地崇拜、支持经理——她当然希望经理能够给她做个成功的榜样,让她看到一丝希望。

得知内情,子歆的道德感稍微胜利了一会儿——原来如此,不枉自己从一开始就鄙视丽丽——可是不多久,她又闷闷不乐了。这样的事,怎么会让她看见这么多?简直恐怖。

又一天晚餐时分,子歆瞥见珠珠忘在沙发上的一只LV,目光流连了一会儿,不禁向小林说道:“你说这是真的还是仿的?”

小林哑然失笑:“阿歆,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装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珠珠也是……”

小林一脸无奈地望着她,慢慢低下头去,沉沉地说:“是的。”

“怎么会?!”子歆闻言大惊,心里隐隐作痛:这可是我见犹怜的珠珠啊。

老田端出最后一盘菜,招呼大家上桌:“吃饭吃饭,这些事说来干什么!”

“可是,”子歆机械地拿起碗筷,“她们……也就算了……可是珠珠,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啊!”

“你以为那两个字都在额头上写着的?”老田又好气又好笑:“阿歆,你是个聪明人,可是太天真了。”

原来,珠珠温柔羞怯的微笑背后,也隐藏着一段辛酸往事。

珠珠比子歆还略小几个月,却已经是老江湖了。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她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就辍学打工,开始负担父母弟妹的生计。十八岁的时候,通过劳务输出中介去了迪拜,在一家购物中心做收银员。迪拜是一个比中国、比深圳更为疯狂的地方,沙地上筑起的海市蜃楼,美若仙境——但是那里的繁华与她无关,只要能赚钱,在哪里工作,她本来就无所谓。她只埋头于自己的柜台和宿舍,努力工作,拼命省下一分一厘汇回国内供弟妹们念书,希望他们能早日自立,早日帮补家计。生活于她,总是沉重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活在最美丽的年华,却是黯然失色的青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对生活抱不抱希望,缘分总是天注定。只是,每段缘分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会知道,那是天赐良缘,还是命中孽缘。

迪拜是外国人狂欢的天堂,珠珠却偏偏遇到了一个当地人。

当这个阿拉伯年轻人频频向她示好的时候,珠珠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失措。像她这样传统的农村女孩,对于异国恋情的态度无疑是保守甚至排斥的。然而,在异国他乡长年累月的孤独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个人,无微不至地关怀体贴,费尽心思为博红颜一笑——谁能逃脱这样温情脉脉的诱惑?

那时的珠珠,不过是一个单纯而寂寞的小女孩。

人在初恋,尤其疯狂。两个小孩心心相印,很快谈婚论嫁,这才意识到婚姻不同于浪漫的爱情,而是残酷的现实。珠珠是异族异教,根本不能容于他的家庭;更何况,法律上也不能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相爱的人,眼中只有彼此是唯一。两个无知的年轻人于是私奔回中国,打算在中国结婚。可是四处奔波了大半年,还是拿不到足够的证明文件。终于有一天,男孩放弃了,留下一封长信悄然离去。

珠珠伤心欲绝。人事不知、以泪洗面地过了几个月,发现积蓄所剩无几,只得勉强振作,又出来找工作。国内的工作不够支付弟妹们的学费,她再次回到迪拜。这次是在一个中国人的外贸公司。

过了不久,一个生意上有往来的潮汕商人向她大献殷勤。此人年过半百,有家有室,珠珠却不假思索地做了他的情妇。此人也是这里老板的好朋友,为了掩人耳目,把珠珠托付在老板公司。现在都是这样,不是送情妇留学,就是送情妇做生意,让女人有了眼界和技艺,以后分拆起来比较容易——毕竟谁也没打算把个情妇养一辈子,过后“三嫌老丑换蛾眉”是免不了的。

这个故事令子歆不能消化。沉吟半晌,才冒出来一句:“这年头,可真是‘乱世佳人亦做贼’啊!”

老田和小林忧虑地看着她:“阿歆,你可是个好女孩啊!”

子歆蓦地一惊,想起了阿培的信。他也曾好心好意地写道:“你是一个好女孩,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的……”

她痛彻心肺地想,当年珠珠收到的诀别信里,是不是也有这么例行的一句?

这个故事,此后不久由珠珠亲口向她证实了。

夏天的雨,总是毫无预警地倾盆而下。

下班时间早已过了,子歆还在忙着给一位难缠的客户回邮件。当天边一声惊雷吓得她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然风雨飘摇,晦如黑夜。

子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暴雨总是能够洗刷一切。包括暑热,包括郁闷。她站起来踱到茶水间找饼干充饥。端着咖啡,拿着仅剩的几片威化饼回到桌前,忽然留意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是小林。正在惊讶犹疑之间,小林的短信又来了:

歆,到家了吗?在哪里呢?要我送伞过去吗?

她猛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老远,又抄起一份文件劈头盖起来。

没事的。她呆呆地想,小林不过是人太好了。

然而她也知道,小林是不会给别人发这样的短信的。她能装作没收到或者没及时看到吗?

忽然一只手伸到她发呆的眼前,拿走一块威化饼。子歆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原来是珠珠。

“这个吃不饱的,”珠珠咬着威化饼说,“我们去吃楼下那家湖南菜。”

子歆一愣,赶紧转起脑子,搜寻拒绝的理由。

珠珠多半是看出来了,马上笑道:“今天我生日,我请客。”

“真的假的?你生日哪能让你请客?何况我又没准备礼物。”

“大忙人要是肯赏光作陪,就是大礼了。”

话说到这份上,子歆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跟珠珠下楼去。路上匆匆给小林回了条短信:

多谢关心。可现在有哪个女孩子随身不带伞的呢?不用等我吃饭,雨小些我再回去。

想了想,还是怕太生硬,加了个笑脸上去。

这家湖南餐馆,子歆只在公司聚餐时来过一次,珠珠却像是熟门熟路。一个漂亮的服务员,大概是湖南来的妹子,心照不宣地向珠珠笑笑,把她们引到角落里一张安静的桌子。

桌子一半靠窗,子歆尚在犹豫,珠珠却先在靠墙的座位坐了下来,立刻半身都没在旁边一株绿色植物的阴影里。

子歆这才在窗边坐下。珠珠把菜单推给她,她又推回去:“既然是你生日,还是你做主。再说,我不熟湖南菜。”

珠珠笑了笑,并不看菜单,随口向服务员报了几个菜名,又要了一壶糯米酒。

“度数不高的,不过你要是真不喝酒,可以要别的饮料。”

“米酒还是可以的。”子歆说。心里很惊讶,珠珠看起来那么朴实憨厚,行事却如此乖巧,是知礼,还是有心机?

糯米酒倾在褐色流纹的土陶杯里,拙朴趣稚。子歆举杯向珠珠贺生,她也笑而不辩。或许真是她生日。菜辣酒甜,两人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说话也渐渐亲密起来,竟从公司琐事聊到各自身上。

珠珠讲的故事和小林讲的分毫不差。

子歆垂下眼,不知该作何表情。

珠珠像是见惯不怪,平静地说:“你们这些好家庭出来的好学生当然要吃惊,可是你们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

子歆心想,我也要照顾弟妹,我也被恋人抛弃——可我并不因此就选择做人情妇啊。但是她没有作声。话虽如此,珠珠显然比她难得多。说到底,没有什么艰辛的生活逼她辍学,也没有什么风俗法律要阻挠她结婚——如果她有谈婚论嫁的机会的话。

“他对我倒是很好的。”珠珠低声说。她知道潮汕人家庭观念极重,对她再好也只是对情妇的好。她也没有奢望过他会离婚。

可见情妇也有几等几样的。老板偏偏遇到个厉害的,不肯放过他,那是他的劫数。

“你……爱他吗?”子歆明知这话问得奇怪,可不知还能说什么。

“爱?”珠珠冷笑一声,终是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到头来却还是被爱情抛弃,你就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总之我是死心了。”

“如果不是为了名分,你为什么不跟你爱的那个人在一起?”子歆想,反正都是做情妇。

珠珠愕然望着她:“可是我爱他啊,我怎么能够忍受跟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

子歆无语。关于爱情,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逻辑,听起来振振有词,实际上不堪一击。有人因为爱去做爱人的情妇,有人因为爱去做别人的情妇。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没有办法对抗男人、反抗世界,只好作贱自己。还都自以为是悲剧女主角,演出得全情投入——只是人人全成了演员,未免少了观众。

小林一直没有回子歆的短信。看到她和珠珠一起回来,吃了一惊,神色不大自然,只招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子歆也不想说话,抱了笔记本在床上写信。

说了这段时间的奇闻奇事,又写道:“我一向是很鄙视做情妇的女人的,对珠珠却实在难有这样的感觉……”

宿舍里没有网络,信写好,第二天到公司才发出去。一封中文,一封英文;一封给IQ,一封给Jason——都是跨越关山、远赴海外。子歆不知道为什么。难道身边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倾诉?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像珠珠一样,随便抓住一个人就开始推心置腹?

她凝视着电脑屏幕,眼里渐渐苍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