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薛飞自述:我在匈牙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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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生转折(3)

而今,那一段单调的日子已深深地封存在记忆里,每当一个人独处时,还常常咀嚼回味起那段难忘的时光。直至数月后,台里通知我可以外出采访,才结束了这段生活。遗憾的是,还有最后一册书中的几篇文章没有翻译完。与播音员那份职业相比,记者工作完全是另一番辛苦,它虽然没有表面的光鲜与荣耀,却饱含了潜在的创造和内在的力量,点点滴滴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它再不是简单的照本宣科,而是融入了自己的全部智慧、全部情感。记得,几年前我就向台里提出过申请,希望能调动工作去当一名记者。但那时台里更需要播音主持人员,我的申请没有被批准。不是我不喜欢播音工作,更不是我不安心做播音工作,恰恰是由于这份本能的躁动才使我获得了一种上进的力量。这次调到专题部去当纪录片编辑,这种采编合一的岗位,可以说圆了我的记者梦。

此时,我孑然一身,无后顾之忧,全心投入到纪录片的摄制工作中。有段时间,为了拍摄刑警的工作和生活,我在北京市公安局与刑警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接到案情警报深夜一两点爬起来共同赶赴案发现场……我时时为所拍摄的对象感动着,时时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到刑警的工作、生活之中,似乎感到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体味着一群普通而又平常的人在他们平凡而又不寻常的工作和生活中的真情实感。

记者工作绝没有播音员那份职业风光和荣耀,更没有浮华的高傲和虚荣;它来得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我将自己的全部热情投入到这份渴望已久的工作之中。然而,在随后一次采访中发生的一件事,却深深地刺痛了我……那是1991年的秋天,我和另一名记者一起去新疆,拍摄喀纳斯湖。赶到乌鲁木齐后,恰逢中央电视台另一摄制组为拍摄《神州风采》第1000期的节目正在那里等候。由于要共用一台摄像机,我们便一起先赴喀什、吐鲁番,拍摄《神州风采》第1000期的节目。当任务完成返回乌鲁木齐时,同行的那位记者告诉我,由于喀纳斯湖濒临中苏边境(那时苏联尚未解体),新疆电视台向中央电视台领导建议不要让我前往喀纳斯湖,怕我从那里借机越境潜逃。“越境潜逃”——这似乎是我儿时记忆里反特电影中才有的情节,似乎只有“特务”才会越境潜逃……

听到这一消息,我一时无语。回想两年前从播音员岗位调离时,我坦然面对巨大的压力,无怨无悔。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却从心底升起一丝丝酸楚。很早就听说喀纳斯湖美丽迷人,一直想目睹它那多姿多彩的风姿。此次中途夭折,无非留下一个使人遗憾的向往;然而,那无谓的疑虑似乎构成了对人格的侵犯。使我不能理解的是:难道中央电视台的领导就不怕我潜逃?就会有意放我出走来承担这一责任吗?是的,出国——我确实想到过离去,但绝非不明不白地偷渡国境,越境潜逃。真不知是别人以小人之心来揣测了我,还是我没有用君子之腹去度量别人。此后,诸如此类的事遇到得多了,那份伤感之情也就渐渐地淡了,倒是常常用一颗怜悯之心去理解那些在仕途之路上审慎地探步前行的人们。返程的路上,我心中暗暗地盘算:离老先生说的日期不远了,我似乎应该离去了……

4.我此刻必须离去

很久以来,常常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你在事业上有什么追求?”“如今你的事业被中断了,今后有何打算?”等等。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什么是自己的事业?”左思右想,琢磨来琢磨去,连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唉!中国的文字太深奥了,时时将人笼罩在一片迷茫与虚无之中。“事业”二字,使人为之奔波,为之忙碌,为之奋斗,以至于为之献身。细细想来,民族有民族的大业,国家有国家的大计,个人何敢与之相提并论谈什么事业,只不过是以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谋生罢了!因此,每每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总是回答:“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愿这口‘钟’能撞响;但愿那钟声能永远在你的人生路上回荡。”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大地涌起了一股“出国闯东欧”的热潮。由于当时匈牙利与中国互免签证,这股出国潮的热点便集中在匈牙利。一时间,那些在十年改革中先富了起来的大小老板、个体户,带上足够的盘缠,云集布达佩斯,做起了红红火火的跨国生意。当时,一位从匈牙利回国采购货物的中国人,这样描述他在匈牙利练摊卖货的情景:“嘿,你看人家那地方!找块儿树阴,面对一片大草坪,这一块人民币往地下一扔,捡回来的……你猜是什么?——就是一个美元啊!”虽说他对练摊环境的描述有些夸大,但当时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后,匈牙利正处在经济转轨的过程中,确实给第一批闯荡匈牙利的中国人,提供了一个大发横财的机会。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匈牙利经商,我妻子一家人也开始用不太多的资金,在匈牙利注册了一家公司并开起了一个快餐店。恰逢此时,几位打算出国闯荡的朋友找到我,想借助我在匈牙利有关系的便利,合伙儿在匈牙利做生意。当时我也考虑,妻子一家人在匈牙利的资金并不充裕,发展缓慢,如果能够吸收外来资金,就会向前跨出一大步,使亲人、朋友共同受益。于是,我一方面与在匈牙利的家人联系,说明发展前景,抓紧办理邀请手续;另一方面又联络了几个朋友加盟。大家在一起又是开会订立公司章程,商讨发展规划,描绘美好蓝图;又是筹集启动资金,采购发往匈牙利的货物。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浩浩荡荡前往匈牙利,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大家幻想着:明天就会有一个像“四通”一样规模的公司崛起在匈牙利……至今,每每回忆起那时的举动,回忆起那种幼稚的冲动,都会感到羞于启齿。海外的邀请函很快发了过来。第一批前往匈牙利的几个朋友,带着筹集到的启动资金以及随后即将启运的一个集装箱的货物,同时也带着大家的那份梦想与期望踏上了匈牙利的土地……不久,一家新的有限责任公司在匈牙利诞生了!不久,一家中国餐馆在匈牙利诞生了!然而,事情的发展绝非我们所期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年轻人初涉商道的幼稚与狂傲以及不切实际的盲目与奢华,将初期资金很快耗尽,致使公司陷入僵局。此时,人员之间的矛盾开始产生,问题一个个接踵而来。也许我过于幼稚,也许我太天真,亦或有些人在国内还能做朋友,哪怕只是短时期的朋友,而踏出了国门之后就会翻脸成仇。或许,这就是商场上的险恶;或许,这些朋友功利心太强,相识之初虽谈不上酒肉之交却也抱有明确的个人目的。总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等待着我这个尚滞留国内的公司董事长去解决。

我此刻必须离去!人的一生就像全部都安排好了,什么时候遭劫,什么时候被困,什么时候转运,什么时候出行,一切都是命中的定数。

就在我去新疆喀纳斯湖拍片被拒后,返回北京不久,台里领导就要找我谈话。接到台办公室的通知,心里马上为这场谈话设计了各种各样假设:是否是为新疆之行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或是因为1989年的事影响到了我的职称晋级?还是……我准备好了几套回答各种问题的方案,信心十足地来到台长办公室门前。站定后,并没有马上敲门,而是快速地将准备好的问题在心中整理了一遍,做了两下深呼吸,这才轻轻叩响了办公室的大门。

“请进!”里面传来台长的声音。这声音我已经非常熟悉,一次是1989年6月她与台里的另外两位领导一起找我谈话;再一次是我担任记者工作后去湖南拍片,恰逢她在那里参加全国对外宣传会议,并且在同一饭店下榻。她在结束了当天的会议之后,来到我们的房间,虽然时间已经接近子夜,她依然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讲述起她的童年、学生、青年时代,话语中既有慈母般的呵护与教诲又有温暖热情的激励与期盼。谈到兴奋处她似乎又年轻起来,用她那颗久经沧桑而依然充满激情的心与我们这群年轻人的心碰撞出火花。我明白所有这一切,感激她那份厚重的心意。我听着这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丝毫感觉不到厌倦与疲乏,直到深夜……

我推门进屋,只有台长一个人坐在她的办公桌前。台长这一年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可是看上去并不显老。她留给人的印象总是那样干练,慈祥中透露着几分威严,严谨中又挥洒着几分随意,自觉不自觉地显现出女强人的气质。或许,正因为如此,台里的同事都在背后称她为“老太太”,这之中既包含着几分敬意,又传带出几分怨气。有人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那做了领导的女人岂不是难上加难!实际上,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表面怎样春风得意、平步青云,或者如何日进斗金、腰缠万贯,都难掩盖心力的疲惫,怎一个“难”字了得!

台长见我进来,暂时停止了手头的工作,招呼我坐下。虽然我们只有过两次交谈,但在我心中已经没有了那种上下级之间敬而远之的距离感,与她对面而坐只会感到长辈和晚辈之间的温暖,我喜欢这种氛围。她简单地询问了我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随后说出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你是不是想要出国?”

她说得很随意,然而我听得出,这正是这次谈话的主题。

“我是想到过出去,妻子带着孩子在外已经近两年了。可是,听说两位同事都提出过申请,没有批准,所以我也一直没有申请。”

“我到部里问一问,看看你这种情况能否办理出国手续。你先回去,问好后我再找你。”

这次谈话时间不长,就是在这不长的谈话中我看到了希望。

几天后,我又接到了通知,来到台长办公室。

“我已经向部里询问过,广电部不能直接给你办理出国手续。你是否有其他渠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放出电视台。”她说话办事总是那么直截了当。

“听朋友说,全国人才交流中心可以办理出国手续,我可以问一问。”

一切都变得那么简单,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台长已经通知到各个部门,我只用了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办理完全部离台手续。当我拿着自己的档案离开电视台时,回首那高高耸立的彩色电视中心,看着“中央电视台”那五个镏金的大字,心中的感受无法形容,解脱中又带有几分失落。从进入中央电视台到离开它整整十年,十年的时间那样短暂,转瞬即逝。此后,我就是一个自由人了——嘿!真不如说就是一个失业者、流浪汉了!有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人的一生何为祸,何为福,谁能说得清?当你走到人生的尽头,回首走过的路,环顾世间的一切,会发现:“福即是祸,祸即是福,福是祸所伏,祸是福所倚。”一切都是自然,一切都是定数,人生只是人为自己在人世间留下了一条不留痕迹的路。又是一个难忘的别离……

难忘那一个初冬的夜晚,几位朋友相约来到一家歌厅特意为我送行。他们似乎已经商量好了,点了一首张学友演唱的《祝福》,几个人一起上台齐声合唱:

不要问,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

围着烛光,

让我们静静地度过……

那歌声,温馨中带着几分苍凉,弥漫了整个空间。我默默地坐在下面,两眼出神地凝视着台上,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奔腾……他们中有的是我的同窗好友,有的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禀性,然而那份同学情、朋友谊将大家紧紧维系在一起。有过多少与今晚的场面既相同又不尽然的送别——大家提前聚在一起搜肠刮肚,想尽各种形式和花样,为即将远行的好友安排一个“难忘的今宵”……

……伤离别——

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

再见不会太遥远……

……盼只盼,

永远留着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听着这歌声,我的心底禁不住涌起一股温暖的春潮,双眼开始湿润、模糊……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孤独。只因为有这样一个难忘的今宵,只因为有一颗颗火热的心时时陪伴着我、温暖着我……

此时,我再也无法遏制那奔涌激动的情感,台上的歌声刚刚终止,我立即快步跨上台,用略微颤抖的声音演唱了一首前苏联歌曲《歌唱动荡的青春》:

时刻记在我们的心上,

是一个平凡的愿望,

愿亲爱的家乡美好,

愿祖国万年长!

听,风雪在喧嚣;

看,流星在飞翔。

我的心向我呼唤,

去动荡的远方……

是的,经过了近两年的等待,我应该离去了。我必须离去!

或许,这就是命!或许,这就是命中的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