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溜子刚进谢家的时候,谢家父亲就大为诧异,因为家里这么多的猫居然没有发现它。它要避开这只假猫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姥爹指着谢小姐的尸体的肩膀说道:“你以为我只是学老鼠叫吓你吗?你看看你的肩膀!”
谢小姐的尸体侧头一看,顿时花容失色,伸出手想将竹溜子打下来,可是伸出手之后又不敢碰它,怕它咬了手指。她双脚乱跳,口中乱喊,惊恐得如人见了鬼一般。
姥爹对着竹溜子喊了一声:“咬破她的皮!”
谢小姐的尸体惊慌得忘记了夺门而逃,或者喷出尸气吹走竹溜子。她的状体跟普通胆小女子见了恐怖事物之后吓得失了理智一样。虽然她有千年修为,可是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胆小的姑娘。
竹溜子朝谢小姐的尸体那雪白的脖子咬去。
谢小姐的尸体扭了头惊恐地朝肩膀上看,却没有任何抵挡措施。
姥爹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右手搭在谢小姐的尸体的脖子上,并将竹溜子赶走。
“你的脖子被老鼠咬了一个洞。我现在用手压住它。如果我松开手的话,你的尸气就会泄露,皮囊有可能像过年放的爆竹一样爆裂。”姥爹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谢小姐的尸体雪白细腻的脖子,如扶着一个易碎的瓷花瓶。
谢小姐的尸体顿时安静下来。
罗步斋看见这一幕的急转直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呆在原地。
“老鼠走了?”谢小姐的尸体顾不上皮囊的好坏,先问竹溜子走了没有。
姥爹点点头,说:“走了。”
“我的皮被它咬了个洞?”谢小姐的尸体问道。
“是的。”姥爹又点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让一个男人碰到我的身体。”谢小姐的尸体说话的语气也急转直下。
姥爹战栗了一下,差点将手松掉。
“没想到你还这么害羞。”谢小姐的尸体低声说道。
“没想到你这么害怕老鼠。”姥爹回道。
“狗还咬吕洞宾呢。他是神仙,他还怕狗咬。我是寄生草,怕老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谢小姐的尸体嘴巴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受到刚才惊吓的影响。这也是她的本性,跟怕老鼠的本性一样。
姥爹不愿跟她犟嘴,淡然说道:“趁现在我离你近,你可以一口气喷出尸气,将我瞬间冻死。不过我临死前手一抽搐,你脖子上被老鼠咬的洞就会开裂。”姥爹想象着面前的美丽女人像花瓶一样破碎的情景。
谢小姐的尸体莞尔一笑,说道:“既然知道我的尸气能冻死你,为什么你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摁住我的伤口呢?”
“因为你开始有了人性,不是一般的妖魔恶灵。你能为了谢家的人而感动,去学针线,隐瞒实力,甚至为了他们答应将自己嫁出去,做一个真正的女儿。这是一般人家的儿女都不一定可以做到的。”姥爹说道。
罗步斋终于回过神来,拼命地朝姥爹挤眉弄眼,示意姥爹突然放手,让谢小姐的尸体像炮仗一样爆裂,不要跟她废话。他都已经将双手护在脸侧了,怕待会儿飞溅的腐肉烂血沾到他的脸上。
可是姥爹对罗步斋视若无睹。
谢小姐的尸体听了姥爹的话,斜眼看了一下姥爹摁在脖子上的手臂,苦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别人。”
姥爹引用让她突然开悟的诗句说道:“武陵溪引入鬼门关,楚阳台驾到森罗殿。人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明白了这个,就会生死看淡,得失平常,能留一善就留一善。”
“我参悟了一千多年,没想到至今还没有你领悟得深。”谢小姐的尸体叹气道,“好吧,你说吧,你救下我除了因为我有了人的感情之外,还有什么?”
姥爹摇头道:“没有其他,我只是想帮助你完成心愿。你要杀掉我们,是希望他们女儿的真相永远不被他们知道。如果我让你爆裂,他们还是会知道真相,伤心欲绝。我希望你继续做他们的女儿,继续做你的刺绣,但以后不要再害别人。”
“这本来就是我想做的。只是有些人好奇心太重,有意无意之间发现我的秘密,我不得已让他们命丧迷失桥而已。”
姥爹道:“你可以用其他的方法使得他们三缄其口。”
“用什么方法?”谢小姐的尸体问道。
姥爹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会一种符咒,叫做三缄其口符,也叫哑口符。符上有十六个字,‘危行言逊,祸免生肘;金人示诫,三缄其口。’这种符可以让知道真相的人无法说出他们知道的事情。如果你答应我不再作恶,我可以去朋友那里帮你求得这种符咒。”
谢小姐的尸体说道:“我也不想害人。作恶越多,雷劫越难渡过。如果你能帮我弄到这种符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我身上的伤口已经形成,只要你的手松开,我就会失去寄托。你总不能一直将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吧?”
罗步斋立即劝道:“就是,就是。她迟早要死的,你给她再多慈善也没有用了。”他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姥爹松手。他不敢直接说出来,怕引起谢小姐的尸体的愤怒,一口尸气朝他喷过来。
姥爹另一只手制止罗步斋走近,对谢小姐的尸体说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再作恶,我便有办法救你。”
“我当然可以答应你。”谢小姐的尸体说道。
“光说是没有用的,我们要签字画押。”姥爹转头对罗步斋说道,“罗先生,去取纸笔来,我要跟她签下协议。”
屋里就有笔墨。罗步斋将纸摆好,将墨研好,用笔尖舔了舔墨水,然后问道:“马少爷,笔墨备好了。”他不知道姥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姥爹认认真真的态度,便暂且放下疑虑,专心配合姥爹。
罗步斋怕房间太暗,又点上了煤油灯。
由于尸气的压制,煤油灯的灯火只有绿豆大小,好像随时会熄灭。灯芯上结的灯花非常多,罗步斋要不停地用一根小铁丝将灯花拨落。
灯花并不是花。灯芯烧过后,灰烬仍旧在灯芯上,红热状态下的灰烬在火焰中如同花朵,遂名灯花。
姥爹在世时,我还常看到灯花。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用上了电灯,但姥爹仍然要用煤油灯,灯花就如夜间绽放的花朵一般,在灯芯上出现。灯花虽好看,但影响灯火。于是,躺在老竹椅上的姥爹常常交给我一根小铁丝,叫我将灯芯上的灯火小心拨落。
一次风雨交加的夜晚,姥爹看着我拨灯花,忽然念出一首诗来:“造化管不得,要开时便开。洗天风雨夜,春色满银台。”
我问秀才姥爹:“姥爹,你念的什么呀?”
灯火闪烁下的姥爹用沧桑的声音回答道:“这造化是管不得的呀,你看外面的风雨把所有的花摧残了,但是这灯芯上还开了花呢。你有再大的能力,也不能管住世间造化。可惜你现在太小,说了你也不懂。专心拨灯花吧。屋里又暗了……”
我急忙专心去拨灯花。拨灯花是有技巧的,拨得太重,会将灯火拨灭,只能轻轻地将它挑落。挑落的灯花从灯台上落到桌面,由通红变成暗红,最后变成漆黑,一如春花从绽放到凋落。
罗步斋挑落几个灯花之后,便提起笔,将姥爹口述的内容写在了纸上。那是姥爹和谢小姐的尸体之间的协约书。
协约书写好之后,姥爹叫罗步斋用毛笔将墨汁涂抹在谢小姐的尸体的大拇指上。
“没有红印,你就按个黑印吧。”姥爹说道。
谢小姐的尸体便在协约书上摁下了一个黑色的指印。
姥爹一手继续护着谢小姐的尸体的脖子,一手提起那张纸来看,见没有什么问题了,便叫罗步斋将那盏煤油灯提过来。
罗步斋以为姥爹看不清,立即将煤油灯提了过来。
姥爹将协议书的一角对准煤油灯的灯火。
罗步斋大吃一惊,急忙将煤油灯移开,不理解地问道:“马少爷,你傻了吗?刚才叫我写了这些字,让她按了手印为证,干吗又要烧掉它?”
谢小姐的尸体也有些吃惊。
姥爹扬起协议书,说道:“我知道这是我跟她之间的协议。但是这种东西存在哪里都不安全,她神通广大,无论我放在哪里她都可以偷回去,然后反悔。如果我现在烧掉它,那么她永远都无法收回协议了。”
谢小姐的尸体看了姥爹一眼,没有质疑,只有钦佩。
罗步斋将煤油灯移回来,将协议书的一角点燃。
煤油灯的火焰如同一条贪婪的舌头,不停地舔舐那张按了手印的协议书,很快将协议书舔舐得干干净净。
看着协议书的灰烬落在地上,谢小姐的尸体问道:“现在你可以松开我脖子上的手了吧?”
姥爹点点头,将手松开。
罗步斋惊慌道:“可别啊!她会魂飞魄散的!”之前他力劝姥爹让她爆裂,现在既然已经签订协议,他的态度也有转变。
姥爹退回到罗步斋身边。
谢小姐的尸体安然无恙,脖子上老鼠咬的洞不见了。那雪白的脖颈就如冬季落下的第一场雪,没有一个足印,连片落叶都没有。
罗步斋惊讶地看着谢小姐的尸体,臆想中的血肉横飞臭气弥漫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侧头问姥爹:“你会修复皮肤吗?”
姥爹笑了笑,不作回答。
罗步斋对谢小姐的尸体放下心来,可又对姥爹婚事忧虑起来,拧眉问谢小姐的尸体和姥爹道:“你们的协议倒是签订了,但是眼下你们的婚事怎么办?”
“照办。”姥爹简短地回答。
“不。”谢小姐的尸体立即抢言道,“我之前答应父母要出嫁,是不想让他们怀疑我的身份。我原想的是嫁出去之后,在洞房交合的时候用体内的尸气侵袭对方,让他落下病根。日后渐渐输出更多尸气,让我的男人的病日渐加深。最后让他病亡。这样的话,我就能成为寡妇,安安心心地继续我的修炼,保护我的魂魄,不让其他人发现。马秀才,难道你想尸气染身,得病而亡吗?”
姥爹沉默不语。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中榜后不幸去世的大儿子,倘若小儿子又新婚后病亡,这打击也太大了。这都是大喜后大悲,父亲肯定扛不住。可眼下刚刚跟谢小姐的尸体签下协议,如果丢下她不管,那也太不仁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