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清楚,罗步斋既然发现谢小姐是一具行尸走肉还要故意留下来住,必定是想跟谢小姐的尸体一较高下。可是他忘记了,这里不是萝卜寨,他不再是以前的阿爸许,没有鬼灵暗中帮忙,他的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不过这些话姥爹不能说给罗步斋听。
而姥爹从谢小姐的闺房回到大厅之后,眼睛那种奇异的能力就消失了,看人的时候再也没有热气。刚才亏得在琉璃瓦下吸食了阳光才得以看清尸气的形态,因此破解了谢小姐的诡术。现在连这种眼睛的能力也没有了,倘若跟谢小姐的尸体再做一次较量,恐怕自己还没有反抗就尸气中毒,倒地身亡了。
罗步斋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掌握她的弱点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绣花针。
“你越来越像女人了,随身带着一个手帕不说,还带着绣花针?”姥爹哭笑不得。
罗步斋将绣花针藏起来,说道:“这绣花针不是我带来的,刚才看见谢家一个老妈子在纳鞋底儿,我找老妈子讨来的。”
“一个绣花针能有什么作用?”姥爹还是将信将疑。
罗步斋凑到姥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他的计划。
姥爹听完说道:“事已至此,那就试试看吧。”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谢家的人和姥爹还有罗步斋坐了一桌,姥爹带来的下人坐了一桌,姥爹这桌的菜比下人那桌要好上一个档次。姥爹于心不忍,从这桌端了几碗到下人那桌。
谢小姐的尸体看见了姥爹的一举一动,似乎有些欣赏姥爹的所作所为。
罗步斋专选偏冷的菜吃,滚烫的汤一口也不喝。他吃了过热的东西就会拉肚子,跟正常人吃了冷食容易拉肚子刚好相反。姥爹知道他的变化是因为身外身温度较低,不适应太热的食物。而罗步斋认为自己上了年纪,肠胃不行了。
姥爹转眼去看谢小姐的尸体吃饭,她似乎非常讨厌桌上的所有食物,每次下筷子只夹一丁点,放到嘴里后不咀嚼就咽了下去,好像喝药一样难受。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还故意将碗中的饭粒拨到地上。
姥爹心中诧异,你不吃也就算了,干吗要糟蹋粮食?
在别人才吃了一半的时候,谢小姐的尸体就放下了筷子,礼节性地淡淡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谢家母亲忧愁地望了女儿一眼,说道:“你这样老不吃饭,身体会垮掉的!为了你我都换了十多个厨师了,天南海北的特色做了个遍,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你喜欢吃的菜吗?”
父亲比母亲宽心,谢家父亲说道:“你念什么念?她一直吃这么点,也没见怎样,你就由着她吧。”
谢小姐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嘴,然后迅速离开了饭桌,向屋后的小门跑去。
其他人继续吃饭,说说笑笑。
姥爹看了看地面的饭,心中疑惑,于是也放下了筷子,说道:“我也吃完了。”
谢家父母客气地劝他再吃点,姥爹坚持不用了。谢家父母便叫下人去给姥爹泡茶喝。
姥爹急忙跟着去了谢小姐的方向。走过一段走廊,姥爹来到谢小姐的闺房门外。才走到窗边,姥爹就听见谢小姐歇斯底里的干呕声,仿佛要将肚子里的肠子都吐出来。姥爹没急着进去,而是偷偷在门框边上朝里看。
此时谢小姐的尸体正抱着一个痰盂,脸色非常差。在姥爹的眼睛恢复平常之后,他再看谢小姐的尸体时还是感觉这个女人面容姣好,顾盼生情。可此时的谢小姐脸色又变成了青白色,仿佛发了霉的豆腐。
她的嘴角还粘着几颗饭粒,看来她将刚才吃的一丁点儿食物也吐了个干干净净。
在她的脚边,蜷缩有五六只黑色的猫。猫的眼睛有蓝色,琥珀色,紫铜色等等,仿佛是一颗颗异域引进的宝石。当姥爹站到门槛前的时候,那几只猫都警觉地将眼睛对向姥爹,竟然瞬间有了老虎那种虎虎生威的感觉。有的猫甚至呲起了牙,仿佛即将展开一场饕餮盛宴。
看来这里的猫都被她驯化了。
姥爹害怕她再放出尸气,也担心那群疯狂的猫乱挠乱咬,于是停在门槛前看着她手里的痰盂,轻声问道:“你吐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怀孕了?”
谢小姐听了姥爹的话,脸上居然露出一点难得的绯红,有了几分羞涩的姿态。
姥爹心想,这或许是所有女人初次被问到这种问题时的反应吧,就连已经死去的女人尸体也不例外。
但那丝羞涩很快消失不见,谢小姐换上一副怒容,啐道:“呸!你这是故意讥笑我吧?”
姥爹确实不是有意讥笑她。虽说那时候的思想趋于保守,但是实际上人的七情六欲又有几个人能完全战胜?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未嫁人先有孕的情况也不是太少见。那些开口闭口君子圣人的读书人也不乏爬墙翻窗的情欲之徒。
有的大户人家为了隐藏家丑,发现女儿怀孕之后便火急火燎地寻找新姑爷。手段高明的,还是能找到门当户对的人。没什么手段的,往往将女儿屈就于家里的长工或者仆人。所以如果听到某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讲述的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爱上了地位卑微的奴仆,然后他们终于在一起之类的内容,往往故事本身已经被人们神化了,其真实面目不过是藏不住大肚子的大家闺秀迫不得已找了个邋遢的男人作上门丈夫而已。
“倘若不是怀孕,你怎么这样干呕?”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将痰盂放下,一脚踢在脚边的猫身上。猫“嗷呜”惨叫一声,连翻了好几个滚,跌在墙角里。她假笑道:“你不是已经看穿我的把戏了吗?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干呕呢?”
姥爹经她点拨,顿时明白了,她是一具已经死了的尸体,自然是不能吃饭的。她的尸气在皮囊里已经够多了,这些尸气都被她努力压制,以降低尸体的腐烂速度,如果还有其他食物进入里面腐烂,则会加快内脏的腐烂速度。再者,死了的尸体已经没有生命特征,没有新陈代谢,食物不能消化,只会增加她的身体负担,甚至让她拉肚子。
因此,她吃饭的时候尽量少吃,吃完了还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呕出来。
姥爹见她这样,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心。
“谢小姐,你这样呕吐非常困难。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用一根稻草穗儿慢慢塞到喉咙里,像挠痒痒那样挠喉咙,这样可以让你不由自主地呕吐,比你自己干呕要好多了。”姥爹说道。
外公给我说姥爹教谢小姐的尸体怎么呕吐的时候,我不太相信姥爹说的方法。后来我们村里有个想要殉情的姑娘喝了老鼠药,在众人觉得没办法救的时候,一个老人随手摘了一根稻草穗儿,叫人掰开姑娘的嘴,然后将稻草穗儿伸进姑娘的喉咙里。那位姑娘立即呕吐起来,虽然没能将所有的老鼠药吐出,但是脱离了生命危险。
谢小姐也不相信姥爹的话,斜睨着他,嘴角扯出一丝鄙夷的笑,说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你以为我会拿一根稻草穗儿伸进喉咙里?然后让你嘲笑我傻?”
姥爹道:“不信算了。”
谢小姐的尸体冷冷笑道:“你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伤了我的尸气,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姥爹刚想回答她,却听见背后传来了谢家父亲的声音。
“喂,我说马少爷,你不要这么心急好不好?饭都不好好吃就跑到我家女儿闺房里来,像什么话嘛!只要礼数到位,我家女儿迟早是你的人,不要这么心急嘛!”谢家父亲跑得脸上的油光又泛了起来。
姥爹哭笑不得。
谢家父亲就像一个要倒不倒的不倒翁一样跑了过来,拉住姥爹,生怕他跨进女儿的房间。
“亏得你还是秀才呢,孔圣人说的礼义廉耻你都忘记啦?居然趁着我们家里人吃饭偷偷跑到这里来调戏我女儿,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谢家父亲一脸痛惜的表情,似乎为姥爹的堕落和风流而痛心惋惜。他用力地拽住姥爹的手,将原本就不敢进去的姥爹拉了回来。
别看谢家父亲一身肥肉,力气其实大得很。姥爹只好跟着他往回撤。
离开的时候,姥爹听到闺房里谢小姐的尸体发出笑声。那是发自肺腑的笑声,也是一个女孩子忍俊不禁的笑声,有意掩饰却掩饰不了的笑声。
嗤嗤嗤嗤……
她在里面笑个不停。她一定是想象着姥爹的窘态而发笑。
姥爹听那笑声听得有些发愣。
姥爹认为能发出这种笑声的女人一定不是坏人,女鬼也一定不是坏鬼。
可是谢家父亲却将姥爹当作了坏人,他将姥爹拉到第一个天井的院子里后,松开了姥爹的手,责备道:“我说马少爷,你这样像话吗?我不答应之前那些求婚的公子少爷,就是担心他们的品行,担心我女儿以后受委屈。我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掌心里怕跑了,我能容忍以后其他人欺负她吗?”
姥爹连忙解释道:“谢老爷,您误会了,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马秀才读圣贤书的这都不懂?明明被我抓了个现行,你还狡辩,这更让我放心不下!”谢家父亲确实愤怒了,唾沫星子乱飞。
姥爹连忙以手遮住脸。
谢家父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用手抹了一下嘴唇,表示歉意道:“我刚才太激动,有点失礼了。”
姥爹就坡下驴道:“没有,没有!父亲爱女之心,是可以体谅的。”
谢家父亲见姥爹没有因为他的责骂而生气,还说父亲爱女之心可以体谅,便将手一挥,说道:“算了,算了。我叫下人把你们睡觉的房间铺好被子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晚上不要再跑到我女儿那边去了!”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警告,又像是提示。
于是,姥爹在谢家下人的带领下去了厢房。
罗步斋和其他挑担子的人都已经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姥爹吃饭前就跟罗步斋讨论了对付谢小姐的尸体的时候,所以恳请谢家父亲在他的房间加一个床和铺盖,让罗步斋和他共用一个房间。
谢家父亲自然答应,叫下人七手八脚将罗步斋的床抬了进来。
姥爹和罗步斋打算今晚一起偷偷去谢小姐的闺房,弄清谢小姐的真相。但见天色还不算晚,到处还有人走来走去,姥爹和罗步斋便在房里聊天文地理,易经八卦。聊完这些,两人又交换了一下对谢小姐的看法,并猜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姥爹想到罗步斋说过谢小姐的骨重,之前还说道父亲的骨重,便问罗步斋能不能给他也称一下骨重。
罗步斋摇头道:“你的骨重我看不到。”
“是很轻吗?如果是的话,直接告诉我,没有关系的。”姥爹说道。
罗步斋道:“不是轻不轻重不重,是我看不到。”
姥爹以为他不肯说,便说道:“看别人看得这么准,为什么看我就不行了呢?不过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七八分。”
“你猜得到?”罗步斋问道。
“当然,你看我一路走来没有什么安分日子,现在还担心弱郎大王随时出现,取我性命。这是忧愁到老多灾多难的八字,这种人的骨重肯定很轻,跟那个二两一钱的区别不大吧?”姥爹说道。
聊天的时候,罗步斋面对着门口,姥爹背对着门口。
罗步斋说道:“你是多灾多难没错,但是每次你都比以前有所进步,这是越来越上升的趋势啊。刚遇到你的时候你还是连外甥级别都没到的普通人,在我家屋顶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外甥级别了。刚才在谢小姐的房间突然又发现你到了舅舅级别。真是惊人!我驱邪捉鬼当了这么多年的阿爸许,现在才勉强达到外甥级别!骨重太轻的人是没有这么快提升的。”
姥爹自嘲道:“照你说来,我的骨重是太重不成?骨重六七两的人有我这么多挫折吗?考上秀才后哥哥就死了,家中老父不让我读圣贤书了。没过几年连科举都停了。读了一肚子的书却没有用处,在外游历一圈招惹上弱郎大王不说,回到家里准备娶亲却又遇到这个离奇古怪的已经死了的谢小姐。”
罗步斋给姥爹斟上一盅茶,笑道:“这种事情也不是说得清的,你看你虽然经历这么多,但是心境宽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你看我在萝卜寨的时候看似风风光光,实际上处处受其他阿爸许的排挤和挤兑,表面驱邪捉鬼,实际上给鬼做供吃供喝的奴仆,最后还被鬼指示一个不知名的乞丐泼了一身大粪。看起来处处受压迫的人不一定不快乐,看起来处处受追捧的人不一定不郁结。”
姥爹抿了一口茶,齿间留香,味道却不如农家自采的看似粗糙的茶。那香气香得有些假了。
罗步斋给自己倒上茶,喝了一口,润了嗓子继续说道:“所以,看起来没有福气的人不一定没有福气,看起来很有福气的人未必真有福气。”
姥爹道:“你这是给我说禅来了。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真不能还是假不能看出我的骨重?”
口若悬河的罗步斋突然闭上了嘴巴,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姥爹的背后。
姥爹见他两眼发直,问道:“谁来了?”说完便转过身来。
“是我。”一个面容俊俏身姿绰约的美女站在门口回答道,声音如风铃过耳。
那美女不是别人,正是谢小姐的尸体。
此时姥爹的眼睛看不到热气或者黑气,加上天色近晚,天地之间到处是黄澄澄的,正处在白黑交替的过渡时间,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淡黄的色彩,一时之间竟然颇有迷离玄幻的感觉。在这种环境和时间的衬托下,姥爹丝毫看不出谢小姐是一具尸体的迹象,恍惚间认为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她不是一具已死许久的内部开始腐烂的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任何男人都抵挡不住诱惑的美人。
后来姥爹教外公的时候说,人被鬼迷惑,往往是鬼利用了人自身的弱点。有的人贪婪,有的人懒惰,有的人嫉妒,有的人好色,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比如说水鬼会变成在水边游泳的漂亮女人,诱惑男子下水。如果人能克制自己的弱点,鬼就难以得逞。甚至有时候人的善良也会变成弱点,比如水鬼找替身时还会幻化成溺水待救的人,让好心人走进水边伸手去救,之后则被水鬼拖下水。
年轻时的姥爹心境还不够平静,还会受到诱惑。
谢小姐的尸体穿着一身黄色的衣服,身子被紧紧包裹,曲线毕现。
姥爹听到罗步斋轻轻叹了一声:“姥姥……”
姥爹感觉到罗步斋这轻叹跟他第一次见谢小姐的尸体时所表达的情绪不一样。上次不过是窥破她的等级后不由自主地说破了。这次则是由衷地赞叹这种等级的实力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修复已死的人体。即使是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幻化成人,也难免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即使是萝卜寨的獐子精,也因身形天然欠缺而抓伤女人的内臂而露出破绽。
眼前谢小姐的尸体修为远远超过了五百年的狐狸精和身怀法宝的獐子精。
这就是姥姥级别实力的体现。
谢小姐的尸体见屋里两人皆有惊讶之色,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她走了进来,说道:“怎么了?今天不还见过两次面吗?现在就认不出我了?”
“我认得谢小姐,却认不得你。”姥爹急忙收回心神说道。
罗步斋也急忙调整坐姿,眨了眨眼睛。
谢小姐的尸体转了转手腕上的血丝玉镯子,问道:“你们可认得它?”
姥爹摇头道:“来迷失桥前听说过,但从未见过。”
“这才是我。”她说道。
姥爹和罗步斋聊天的时候,竹溜子栖息在他们头顶的房梁上倾听。谢小姐的尸体走进来后,竹溜子就不见了。
姥爹没想到谢小姐的父亲叫他别去女儿闺房,他的女儿却从闺房找到这里来了。
“谢小姐,你来这里干什么?”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泯然一笑,说道:“我到这里来,省得你去找我啊。”
“你来找我干什么?”姥爹问道。
谢小姐的尸体脸上的笑容淡去,说道:“我来把我的前因后果坦白给你们听,让你们做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