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姐的尸体却不依不饶,拂袖道:“足不出户有什么好?这是把女儿做盆景观花养了,不是养人!”拂袖的时候她手上的血丝玉镯子碰在桌沿上,发出的声音却不似玉石磕碰,声音响脆,而像是木头相碰,声音沉闷。
姥爹心想,你倒是走出谢家大院,在外面的大太阳下晒晒试试!做贼心虚的人反倒会虚张声势,越害怕的东西,越装作不害怕。
罗步斋也看出端倪,故意揶揄谢小姐道:“看小姐脸色苍白,确实是晒少了太阳,应该多出去走走。”
谢小姐的尸体撇撇嘴,哼了一声。姥爹看见她像抽烟吐烟一样从鼻子里冒出一缕黑色的烟雾。那缕黑色如轻纱的烟雾没有立即在空气中消散,而是像一条活了的小蛇一样蜿蜿蜒蜒地爬行到罗步斋的鼻子前,然后从他的鼻孔里钻了进去。
姥爹心中一惊。刚才罗步斋故意揶揄她,让她生气了。这谢小姐是要用邪术来报复罗步斋!
而这一幕只有姥爹能看见,罗步斋和谢家父亲都看不见。
就在姥爹要提醒罗步斋的时候,罗步斋张开了嘴,手连忙护住嘴巴,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那条小蛇一般的黑色邪气被罗步斋喷了出来,摔落在地上,很快就消散了。
谢小姐的尸体柳眉轻轻一蹙,对罗步斋的反应有些狐疑。她用质疑的目光看了罗步斋一眼。
罗步斋则慌忙掏出手帕来擦拭口鼻,一副窘相,似乎没有注意到谢小姐的表情变化。不过,姥爹不知道罗步斋是装作没注意,还是真的没注意;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打喷嚏防备谢小姐,还是真觉得鼻子不舒服而打出的喷嚏。
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姥爹心里都有一个答案。如果罗步斋发现了谢小姐的把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罗步斋本就是驱邪捉鬼的阿爸许,他打个喷嚏是为了自保,也给对方留一点脸面。如果罗步斋纯粹是鼻子不舒服而打喷嚏,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罗步斋现在的身体是“身外身”,与普通人的身体不一样。谢小姐用对付普通人的把戏对付罗步斋,可能确实不起作用。
谢小姐的尸体见施害罗步斋不能,转而施害姥爹。她又撇撇嘴,哼了一声。一条黑色如小蛇的烟雾从她鼻子里冒出,然后向姥爹这边爬来。
那黑色东西到了姥爹鼻子面前,姥爹这才看清楚,这次的烟雾形状不只是蛇形,蛇的周身还有许多细长的脚,仿佛是蜈蚣一般。显然,这次谢小姐的尸体放出的邪气比刚才的还要厉害,如果让它爬进体内,肯定不死即伤。
看清形状的同时,姥爹闻到了一股臭味。姥爹终于明白,这黑色的烟雾是传说中的尸气。人在死后会从体内开始腐烂,尸气就是在人体开始腐烂的时候所散发出来的气体,这种气体自然带着臭味。家里有人亡故的,家眷在将亡者入棺前要给死者擦个澡,然后穿衣戴帽。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吸入尸气。身体素质差的人吸了这种尸气会扛不住。万一死者眷属被尸气所侵,生病了,可在中药店买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将桑枝、菖蒲、艾叶煎煮后,冲服雄黄、朱砂,并洗擦身体,可去除尸气。
当然,可以去除的尸气都是分量非常少的尸气。如果尸气吸入太多,恐怕性命难保。
这谢小姐的尸体能控制尸气的散发方向,还能将尸气凝聚成形,实属罕见,其实力也可见一斑。难怪罗步斋一见了她便叫“姥姥”!
姥爹看了一眼罗步斋,希望他想办法施出援手。可是罗步斋打完喷嚏之后将手帕收了进去,没有看到姥爹身处险境之中。阿爸许自从改名罗步斋之后,将一条手帕常带在身边。天气稍热他就极易出汗,需要手帕擦拭脸上的汗珠。
罗步斋继续跟谢家父亲讨论婚娶的细节,他看不到那条像蜈蚣一样的尸气。
满脸是油光的谢家父亲更不可能看到尸气了。倘若他能看到,刚才他女儿作祟害罗步斋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觉悟。
当那个黑色蜈蚣爬到姥爹的鼻子面前,正要钻入的时候,姥爹急忙侧了一下头,假装去看屋里的摆设。于是,黑色蜈蚣诡计落空。
谢小姐的尸体又撇撇嘴。
黑色蜈蚣立即调整方向,继续朝姥爹的鼻孔爬来。
就在黑色蜈蚣即将碰到姥爹的鼻尖儿时,姥爹又将脑袋转了一个方向。
谢小姐的尸体再次撇撇嘴。仿佛她的嘴跟那条黑色烟雾蜈蚣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黑色烟雾蜈蚣就是她用嘴来操控的傀儡。
那条黑色烟雾蜈蚣死缠烂打,姥爹将头转向哪里,它就飞快地爬向哪里。
罗步斋见姥爹的脑袋转来转去,非常不自然,便问道:“马少爷,你的脖子是不是不舒服?”在正式一点的场合,罗步斋都叫姥爹为马少爷,叫粮官作马老爷。在私下里,罗步斋直呼姥爹的名字,叫粮官为大伯。
姥爹当着谢家父亲的面不好发作,只好尴尬道:“是啊,昨晚睡落枕了,脖子怎么扭都不对劲儿。”
姥爹扭脖子的时候恰好看到旁边桌上放着一把观赏用的扇子,扇子上面画着仕女图,图中仕女手里也拿着一把扇子,看那笔墨似乎非常老到,应该是某位名士画家亲笔画出来的,而不是作坊统一生产的。
姥爹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将扇子抢在手里,在鼻子前面不停地扇风。那黑色蜈蚣既然是烟雾凝聚而成,那应该怕风吹散,姥爹故意将风扇得很大。
谢小姐的尸体忍不住扑哧一笑,嘴巴如墨鱼一般顿时喷出一大团墨水一般的烟雾。她讥讽姥爹道:“现在又不是三伏天,我们这屋里也阴凉阴凉的,马秀才怎么还要扇扇子取凉呢?莫非体内阳气太旺?”
谢家父亲却担心他家的扇子,忙说道:“马秀才,我这扇子可不是用来扇风的,这是我花了不少钱从别人手里高价买过来的。你热的话,我叫人拿一把蒲扇来就是。不过我这屋里常年荫静,不会感觉到热啊。”
谢家父亲又担心这还没进门的姑爷身患隐疾,怕女儿嫁过去之后守活寡,便说道:“就算礼数到堂,八字相合,我还得请城里的知名医生帮你看看,免得身体有隐疾没发现,及时发现及时治,治好了再谈婚娶也不迟。”
谢小姐的尸体听了父亲这话,笑得前俯后仰。她以手掩住嘴巴说道:“父亲你担心得多余了,我看他身体好着呢。”谢小姐的尸体知道姥爹不断扭头是为了避开她的尸气,所以知道姥爹并不是有隐疾在身。
“你天天在深闺里学习女红,又没有学过医,你怎么知道别人有没有隐疾?快给我收敛一点!”谢家父亲责备女儿的放肆。
令姥爹觉得可气的是罗步斋追问姥爹刚才来的路上为什么没有感觉落枕,现在却不舒适,是不是真如谢家父亲说的那样有隐疾。
姥爹无法作答,但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快了。
谢小姐的尸体嘴巴再次一撇。
那条黑色烟雾蜈蚣立即盘起了身子,如水塘中的田螺一般。然后它滚动起来,靠近姥爹。这盘起的身子将受风影响的面积减少了许多。虽然它身上的烟雾不断地被吹散一些,可是就如吹掉身上的灰尘一样无伤大雅。
姥爹见这样也不行,忙将扇子交还给谢家父亲,顺便借机弯腰,躲开那条讨厌的蜈蚣。在它跟随到谢家父亲身边时,姥爹又突然撤回脚步,回到罗步斋身旁,这一送一回,像跳舞似的。
谢家父亲和罗步斋看着姥爹动作突然奇异,都不理解地看着他。
“你这是……”谢家父亲的眼神透露出越来越多的不放心。此时他不只是担心还没过门的姑爷身体有隐疾,还担心这姑爷的脑子也不太利索。
姥爹忙指了指鞋子,说道:“来的路上鞋子里进了沙子,刚刚踩到了沙子,疼了一下。”说完,姥爹假装脱下鞋子,在鞋子里面寻找那颗不存在的沙子。
姥爹预料到谢小姐的尸体会趁这个机会驱使蜈蚣攻击他。因为此时他已经脱掉了鞋子,不能随便走动。
果然,那条黑色烟雾蜈蚣重新舒张身子,从盘旋恢复为蜿蜒,然后迅速朝姥爹的鼻子冲来。
姥爹等的就是它这一毫无防备的冲击。说时迟,那时快,姥爹举起鞋子,像拍苍蝇小虫一般狠狠地用鞋底朝对着那条蜈蚣拍去!
啪!
鞋底拍在蜈蚣身上,与地面接触,发出响亮的一声。
谢家父亲和罗步斋被这声音吓得一惊。
姥爹摁住鞋底,抬起头来,对着谢家父亲解释道:“对不起,刚才看到了一只苍蝇,我顺手将它拍死了。”
“哦——”谢家父亲再次又怀疑转为释然。
挪开鞋底,姥爹看见地上的蜈蚣已经碎为粉末。臭味呛鼻。那些粉末如水一般被干枯的地面吸收,渐渐不留一丝痕迹。
地上并没有苍蝇的尸体,不过谢家父亲和罗步斋不会凑过来看,所以姥爹得以敷衍而过。
姥爹再看那谢小姐的尸体,她表情略微惊讶,似乎不曾想到姥爹能将黑色蜈蚣拍碎。
在她看向姥爹的时候,姥爹回以一个严厉的神色,以示自己并不惧怕她那些雕虫小技。
既然鞋子里不存在的沙子已经处理掉,那就不好将鞋子一直拿在手里。
姥爹将鞋子穿好,直起腰来。
可是刚刚直起腰,他就看到无数蜈蚣从谢小姐的尸体的七窍里爬出来。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角里都有黑色的蜈蚣摆动无数的脚爬出。谢小姐原本好看的脸也顿时变得狰狞恐怖。那些蜈蚣从她的脸上爬到脖子,然后从衣领爬进去,顺着她的身体爬到了脚下,最后从脚下朝姥爹这边爬来。
此时就算将两只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拍打,也无法抵御这么多的蜈蚣。
姥爹心想,完了,此时就算撒腿逃跑,恐怕也跑不出这位千金小姐的闺房了。
急中往往容易生智。
在绝望的时候,姥爹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随身携带的毛壳香囊。
这尸气既然是臭的,那应该难以抵御毛壳香囊的香味。如果毛壳香囊的香味能将尸气的臭味淹没,那尸气的毒性应该也会消退。
这只是姥爹当时的猜测而已。既然别无他法,就只能用毛壳香囊试一试了。
姥爹迅速从暗包里掏出毛壳香囊。
一股清香立即飘然而出。
香气本是看不到的,但是姥爹见地上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蜈蚣,便看到了香气的形状。因为那些靠近姥爹的蜈蚣顿时粉碎了,然后迅速被干枯的地吸收,就如刚才被鞋底拍打过的蜈蚣一样。在姥爹的周围,迅速出现了一块空白之地。那空白之地的形状,便是香气笼罩的形状。
谢小姐的尸体没想到姥爹还有这一手,顿时花容失色。
姥爹干脆送佛送到西,拿着毛壳香囊走近谢小姐的尸体,将毛壳香囊往谢小姐的尸体手里塞,一边塞一边客气地说道:“初次见面,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就送一个香囊吧。这香囊是我在四川的时候由于偶然机会得到的,它的香气非常特别,还源源不断,不像普通的香囊那样使用一段时间就没了香味。我想你应该喜欢它。”
谢小姐的尸体急忙挡开毛壳香囊,以手捂鼻。
“我不喜欢有香味的东西。”她脱口而出。
她这话一出口,连谢家父亲都很惊讶。
“闺女,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有香味的东西吗?”谢家父亲诧异地问道。
姥爹心中了然。这臭味的尸气果然害怕香味冲突,更何况是毛壳香囊的怪异香味。臭与香的不相容,就如水与火的不相容。要是将毛壳香囊长期挂在谢小姐的尸体上,估计要不了多久,她那体内储存的尸气会被全部消耗。
“香味太俗,我喜欢自然的味道。”谢小姐的尸体掩饰道。那些来不及退回的蜈蚣纷纷在毛壳香囊的香气下碎掉,来得及退回的蜈蚣争先恐后地回到谢小姐的脸上,从七窍中钻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黑色的蜈蚣一条不剩。
“可是我刚才闻到了一股臭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罗步斋后知后觉说道。
谢家父亲见氛围不太对,于是挥手道:“人也见了,生辰也取了,咱们回大厅里休息吧。”
姥爹担心她再使其他阴招,听了谢家父亲的话,简直求之不得。
几人回到大厅之后,谢家父亲又叫人拿来一些点心。那些挑担子的下人立即一拥而上,手在衣服上擦两下便拿起点心来尝。
谢家父亲走到姥爹身边,说道:“马秀才,今天就在寒舍歇息一晚吧。明天早上吃完饭再赶路回去也不迟。都快是一家人了,你也不用拘束。”
迷失桥到画眉村的路程比较远,走路的话一天刚好两个来回的样子。姥爹从画眉村出发的时候不早,路上挑担子的人走得不快,在谢家大厅又坐了许久,如果现在就赶回去确实有点着急。再说挑担子的人好不容易来一次迷失桥,都想着给家里买点什么东西回去。那时候的人绝大部分都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生活一辈子,别说迷失桥,就是去离画眉村只有三四里之遥,只有五六家店铺的龙湾桥,对他们来说也是要梳妆打扮了一番才慎重地去的。
姥爹来之前,父亲跟他说了,按照习俗,取生辰的新姑爷是要在娘家那边住一晚的。
因此,进入谢家大门之前,姥爹是打算住一晚。可是见了谢小姐是一具尸体之后,姥爹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作逗留。
姥爹刚想拒绝,罗步斋又凑了过来,对谢家父亲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谢老爷了。我们出门之前我家老爷就说了,要我们在这里住一晚,切莫把谢家老爷当外人,切莫客气生分了。”
谢家老爷笑道:“是是是,我这就去安排你们的房间。”
等谢家老爷一走,姥爹就将罗步斋拉到角落里愤愤地责备:“亏得你以前还是专门跟鬼灵打交道的阿爸许呢!刚才你没发现谢小姐的异常吗?在这里多住一晚,就多一晚的危险!”
没想到罗步斋不惊不讶,他说道:“我称了她的骨重,才二两一钱,是最轻的骨重。”
姥爹讶道:“最轻的骨重?”
罗步斋点头道:“这种骨重的人是最凄苦的。如果是男的,这就是大凶的八字,平生灾难重重,事出不断,即使有幸躲过所有凶祸,他一辈子也是困顿,一事无成。如果是女的,也好不了多少。生身此命运不通,乌云盖月黑朦胧,莫向故园载花木,可来幽地种青松。”
姥爹见他念出一串似懂非懂的口诀,忙问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命不长,要想命长,必须出家。”
“要出家?”
罗步斋点头道:“是的。骨重太重的人不一定好,因为可能载不住,就像船中珠宝太多,船不好的话会沉船;骨重太轻的人肯定不好,因为船中没有任何重物,来一点风起一点浪,船就会定不住,会翻掉。她这船实在太轻。如果刚才我见她是病怏怏的,多病多难,活到现在那都是稀奇了。可刚才她精神抖擞,甚至咄咄逼人,可见她这人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姥爹见罗步斋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反倒不急于告诉他真相了。姥爹猜测,身为阿爸许的罗步斋这次没有凭自己的感觉嗅到危险气息,可能是因为他自身已经不是正常人,所以以前积累的经验不再实用了。但好在他因祸得福,领悟了之前不懂的称骨法。姥爹想看看他的称骨法能灵验到什么程度。如果十分灵验,那么他说父亲时日不多的话更加可信。如果不太灵验,那么他之前说的话的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
“问题很简单,她已经死了。”罗步斋自信地说道。
姥爹轻叹一口气,说道:“原来你跟我想的一样。”
“你已经发现了?”罗步斋愣了一下。
姥爹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都已经决定了,还问我打算怎么办干什么?”姥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