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单枕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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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隔世和尚(1)

走出巴安之后,姥爹和李贵分道扬镳。

李贵要尽快回贵州,姥爹则改道去了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峨眉山。

中国佛教四大名山分别是山西五台山、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华山,素有“金五台、银普陀、铜峨眉、铁九华”之称,分别供奉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

姥爹此次出来就是为了游历名山名水,自然不会放过峨眉山。但他来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个非常喜欢的诗人,名叫齐己。这位齐己在诗中多次提到峨眉山,非常希望亲临峨眉,对峨眉魂牵梦绕。

说到这个齐己,很多人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成语“一字之师”正是由他而来。

齐己俗姓胡,名得生,是湖南人。齐己和尚很喜欢写诗,写得也很好,可算是所谓诗僧。他有个好友郑谷,也是当时的诗人。因为他们都写诗,自然能谈得来。

有一次,齐己写了一首诗,叫《早梅》,其中有这么两句:“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过了几天,郑谷来串门。齐己和尚对他说:“我写了一首诗,你给我看看怎么样?”郑谷看了半天,说:“写得好,意境很好,情致也很高。但有一点,你写的是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早梅就是早开的梅花,一般不会数枝开,数枝就是开了一片啦,我觉得应该把数枝改成一枝。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这就显得这梅花是早开的梅花。”

齐己和尚一听,恭恭敬敬地向郑谷拜了一拜,说:“改得好!你真是我的一字之师啊。”因为郑谷只提出一个字的修改意见,但却堪称老师,所以叫一字之师。

姥爹不但佩服齐己的诗写得好,更佩服他的胸襟。姥爹在晚年的时候常提毛笔抄写齐己的诗。如“诗通物理行堪掇,道合天机坐可窥”“趣极僧迷旨,功深鬼不知”等深奥的诗句,由于姥爹的熏陶,外公和妈妈对此都能横流倒背。

据外公说,可惜齐己到头来还是没能登上峨眉山,在他晚年想要去峨眉山的时候,却被一位王侯留住,没能实现毕生所愿。

姥爹到达峨眉山后非常兴奋,将峨眉的著名景点和寺庙看了个遍。除此之外,姥爹遍访高僧,与高僧彻夜长谈,说禅论佛,天文地理,无所不至。

对于姥爹的这段经历,我曾提出质疑。虽然我不太看武侠小说,但一度痴迷于武侠电影电视剧。在武侠世界里,峨眉派都是尼姑,从来没见过峨眉派还有男和尚。

后来我才知道,峨眉山是有和尚的,而且为数不少。

姥爹在峨眉山逗留了半月。

最后一晚,姥爹去了洗象池。那晚刚好是十五,月亮最圆,是欣赏洗象池最好的时机。姥爹站在洗象池旁,举目四顾,云收雾敛,苍穹湛蓝,万山沉寂,秋风送爽。圆如碗碟的明月悬挂在洁净无云的碧空,英姿挺拔的冷杉树林萧萧瑟瑟,低吟轻语。月光透过茂密墨绿的丛林,如同被筛子筛过一般,条条缕缕。大雄殿、半月台、洗象池、初喜亭、吟月楼,沉浸在朦胧的月色里,显得庄严肃穆、淡雅恬静。月光下,古刹酷似大象头颅,蓝天映衬,剪影清晰;大殿似额头,两侧厢房似双耳,半月台下的钻天坡石阶,又好似拖长的象鼻。

正当姥爹沉浸在良辰美景中时,吱吱唧唧的叫声突然响起。

姥爹朝那破坏氛围的声源看去,只见一只灵猴在那里朝他招手,仿佛叫他过去。

峨眉山上灵猴颇多,还不怕人,所以姥爹见怪不怪,没有搭理它。

可那猴子不依不饶,居然走到姥爹面前来,抓住姥爹的衣衫,将他往一条小道上拖拽,似乎要带他去一个什么地方。

如果在别的地方,姥爹自然会多一个心眼,免得被精怪幻象所骗。可峨眉山是佛门净地,估摸鬼灵精怪不敢在这里放肆,于是,姥爹干脆让灵猴领路,跟着它走上了山间小道。

说来也怪,灵猴见他跟着走,便放开了衣衫,在前面领路,援树攀枝,蹦蹦跳跳,如一个未开窍的小孩一般。

姥爹心想,这峨眉山人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但灵猴作为向导的地方,不一定是人人都能去的。今晚跟着灵猴夜游峨眉山,或许会有另一番常人不能见的稀奇景象吧?人出生时最具灵性,入世之后渐渐变得世俗污浊,追名逐利,灵性越来越少。加上日食五谷杂粮,破坏身体的纯净,以至于眼鼻耳口聋蠹,更是不如出生之时。而动物畜生虽然出生时灵性远不及人类,但心思单一,灵魂纯净,在生存过程中眼鼻耳口日益进化,灵敏之极,所以对某些事物的灵敏远超常人。

再想想,佛堂常受香火熏陶的蜘蛛也能成佛,道观常受人跪拜的香鼎也能驱邪避鬼,这峨眉山的灵猴说不定也有常人难以觉察的修行之道。因此,这灵猴要带我去的地方是它们修行的世外桃源也未可知。

倘若能在灵猴的圣地染得半分仙气灵气,以后遇见弱郎大王或者冻死厉鬼,它们也不敢近我身?

如此宁静的夜晚已经让人无限遐想,加上这只通人性的灵猴在眼前腾上跃下,姥爹的思绪也一时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山路越走越难走,可灵猴的速度越来越快。姥爹渐渐感觉体力不支,脚步迟缓。

“等等我!”姥爹抓住路旁的树枝勉强支撑身体,对着前面领路的灵猴喊道。姥爹心想,它既然学人一样朝我招手,又拉扯我的衣服,应该也听得懂人的语言。

可那灵猴手脚并用,行走如飞,不作丝毫停留。

姥爹只好咬牙追上。恁他有堪比猫脚的功夫,可怎么跑得过灵猴?灵猴跟他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

不知跑了多久,那灵猴一个转弯,消失不见。

姥爹追到灵猴消失的地方,左看右看,再无灵猴的踪影。

姥爹在原地等候了许久,也不见灵猴回来。

莫非这灵猴只是逗我玩而已?姥爹不解。

所幸这个新鲜地方的风景也不错,姥爹便忘了灵猴,随意走动,边走边看风景。不经意间,姥爹抬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圆圆满满的明月现在只有了半边。姥爹以为是树枝遮挡,往前走了几步。可是月亮仍然是半月。此时天空无云,不可能是另外半边被云遮住。

在来峨眉山之后,姥爹听老僧说峨眉山有阴间阳间之说。在峨眉山的半山腰有一阴阳界,下面称之为阳间,上面称之为阴间。如果人站在阴间听见雷声轰鸣,却见不到一滴雨水。可此刻阳间却是风雨大作。

老僧只提了阴阳之说,却不曾提及圆月半月之分。

难道峨眉早有这种奇景,只是老僧忘记跟我说了?也或许这种奇景只有灵猴知道,常人哪怕在峨眉山住了一辈子都无法发觉?姥爹看着天空的半月,疑虑重重。

不知不觉间,姥爹走到了一个洞旁边。藤萝倒植,下临绝壁。洞口呈“人”字形,高约四米。洞内漆黑一片,略微阴森。

吱吱……

灵猴的声音居然从洞里传了出来。

姥爹一惊,莫非灵猴是要我进洞去?于是,姥爹摸黑进了洞。

进洞之后,眼睛渐渐适应,借着外面射进来的月光能勉强看清洞壁。洞内有一石床,像是谁曾在这里居住过。

可灵猴的声音来自更深处。

姥爹走过石床,往更深处走去。他心想,反正有月光映照,待会儿循着有光的方向走回来就是了,应该不至于迷路。

谁知往里走了一段之后,姥爹听见灵猴的声音来自更深的地方。于是姥爹继续往前。走了两三里,洞越来越小,仅容一个人弯腰行走。走到姥爹认为身体无法再缩小的时候,洞复又大了起来,越来越宽。

如此走了不知多久,姥爹忽然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叮叮咚咚,好不悦耳。姥爹低头一看,脚边居然有一条小流水,应该是地下暗河渗出来的。

继续往前走,不但洞越来越宽,水流也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小河。河水哗哗作响,河边有白森森的沙,有五颜六色的鹅卵石,还有偶尔可见的闪着磷光的野兽骷髅。光线越来越足,仿佛前面还有一个更大的洞口,那里有更多的月光照射进来。

再往前,白森森的沙不见了,河边长了许多青苔绿草;五颜六色的饿卵石不见了,河边有供人休息的小石凳;闪着磷光的野兽骷髅不见了,居然听到了猴子吱吱唧唧的喧闹声。这时听到的不再是一只猴子的叫声,而是许许多多猴子此起彼伏的叫声。

再看两边的洞壁,已经消失不见。此处大得看不到边际。

难道我走出来了吗?姥爹心中疑惑。

此时想要原路返回已经太远,姥爹干脆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希望碰到一个人了问问这是哪里,怎么回去。

又走了两里多路,姥爹终于看见了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一老僧正提笔写字。那老僧胡须银白但脸冒红光,穿一身朴素的僧衣,脚踏粗布僧靴。

姥爹见他写得非常认真,便没有自报姓名打扰,轻手轻脚走入亭子,站在老僧旁边看他写字。老僧写的是一首诗:

山雨不可晴,秋径没蒿莱。

大坪何兀兀,九老尤奇哉。

洞古潜蚊螭,风云时徘徊。

松翠自波涛,半空起层台。

此中有驯猿,时时清啸哀。

老僧唤之来,饲之以青梅。

相依两摩挲,情好如婴孩。

我叹天地间,万物何相催。

人与物无连,物与人何猜。

老僧写完收笔。姥爹鼓掌赞美道:“好诗啊!好诗啊!”

老僧见了姥爹,也不意外,微微颔首道:“多谢夸奖,不过这诗不是我写的,我只是练练字罢了!”

姥爹考取功名之前读了不少唐诗宋词,对诗非常熟悉。他听老僧这么说,便弯腰问道:“师父,这么好的诗我以前怎么没有读到过?敢问这首诗的作者是谁?我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老僧哈哈笑道:“该诗的作者还没有写出这首诗呢!”

姥爹以为老僧在跟他开玩笑,便笑道:“师父说笑了!您说这首诗不是您写的,又说作者还没有写出这首诗,这不自相矛盾吗?”

老僧放下毛笔,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首诗确实不是我写的,其作者确实还没有写出这首诗。这作者是位大器晚成的人,要到七十五岁才能大放异彩,在此之前,世人难以知晓他的名声。”

姥爹大为惊讶,忙也双手合十,问道:“如此说来,高僧可以预知未来?”

老僧哈哈大笑,摆手道:“贫僧并不能预知未来。”

“高僧如果不能预知未来,如何知道这首还没有写出来的诗呢?又如何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会在七十五岁之后大放异彩?”姥爹问道。

老僧将宣纸收起,卷成一个卷,说道:“我只是知道过去而已。过去,现在,未来,看似不同,实则循环往复而已。”

姥爹知道老僧道行匪浅,忙求教道:“如何说来?”

“倘若我经历了去年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便能知道今天春夏秋冬是什么状况,什么景象,也能知道一棵树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落叶。这便是知过去则知未来。”

“高僧说得不错,可是人的一生有许多春夏秋冬,每个春夏秋冬经历的事情不一样,这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老僧将卷起的宣纸用小绳系住,抚着银白胡须说道:“春夏秋冬是小范围循环。倘若你看过顶天雪山,看过奔腾河流,看过万川入海,看过雷云风电,便知道水从何处而来,在哪里汇合,在哪里流淌,在哪里归宿,又如何蒸腾成云,又如何云凝成雨。这小小一滴水的循环,便如人间轮回。这是大范围循环。这也是易经中九九归一的诀窍所在。”

老僧再次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饱了墨,在新的宣纸上画了一个圈。

“这些万物都遵循九九归一的道理。人在时间上如春夏秋天小轮回,在运程上如由川入海大轮回。诸多轮回组合,便是单个人的人生。”

姥爹似有所悟,忙问道:“莫非高僧已经通晓轮回奥秘?”

老僧慈悲地笑道:“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

“高僧说得深奥,我才学浅薄,似懂非懂。”姥爹自惭不如道。

老僧返身走出小亭子,说道:“贫僧认为你天资聪敏,博学多知,若不是时运不济,必是金榜题名,出相入将之才。以你的能力来学这大轮回小轮回,只需七日便可通透。”

姥爹听出他有传授的意思,喜上眉梢,拱手道:“如果高僧肯教授,那是我的前世修来的福气!”

老僧站住,侧头道:“这话说得对!刚才我说了,过去即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你今生能得到我的真传,正是因为前世修福。”

姥爹急忙跪拜,认其为师。

老僧急忙将他扶起,说道:“师即是徒,徒即是师。切莫跪拜!”

“贫僧法号迷海,你不要叫我师父,叫我迷海则可。”

“是。”姥爹恭恭敬敬道。

于是,姥爹在迷海的庵庐学习大轮回小轮回,将游历的心思暂且搁置一旁。

过了一天,姥爹发现这迷海和尚非同寻常。这里既没有田地,也没有存粮。姥爹由于游历的习惯,进洞之前身上就携带了少许干粮,肚子饿时便吃一些充饥。可迷海和尚这一整天里不见开火做饭,庵庐里也不见有锅碗瓢盆。姥爹没见他吃过饭。倘若他需要吃饭,吃饭之时必定邀请姥爹同桌才是。倘若他不吃饭,那怎么在这里保持生命呢?

姥爹百思不得其解。

姥爹本不想问他这些,可是自己带进来的干粮分量实在不够吃,一天过后,干粮就所剩无几。第二天,姥爹便是忍饥挨饿扛过来的。

第三天清晨,老僧在给姥爹讲授轮回概义的时候见姥爹不停地干咽口水,不停地舔嘴唇,便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姥爹摆手道:“不是。”

“既然不是生病,你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浑身这么不自在?倘若生病的话,我这里没有医药,那就麻烦了。”老僧的庵庐连锅碗瓢盆都没有,更别提医治病痛的草药了。

“那高僧您就从来不生病的吗?”姥爹忍住饥饿问道。

“俗话说,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五谷杂粮虽然给人能量,但也给人带来病痛。我不食五谷杂粮,自然也不会生病了。”老僧抚着银白胡须说道。

姥爹终于引出了他想问的问题:“高僧不食五谷?莫非高僧懂得辟谷之术?”

老僧点头笑道:“辟谷,即是避开五谷,我当然不吃五谷。你这番难受模样,原来是饥饿所致。贫僧许多年不吃五谷,倒忘记你还要吃饭了。”

姥爹敬佩羡慕不已,说道:“我看古书中说,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依此看来,高僧已经是神仙了!”

老僧哈哈大笑,摆手道:“贫僧不敢自称神仙!辟谷也并非什么都不吃。我等生而为凡夫肉胎,什么都不吃,力量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