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觉得这片地界被赋予了太多人情味。这里没有繁华的街区和商圈，更多的是旧校区、菜市场和老百货商场。他刻意把车停到核桃园街窄小的路边上，想吃碗炸灌肠。不远处就是报国寺，他当然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夏夜发生了什么。
这条街的小店之间肌理相连，坐满了外地打工者和出租车司机。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颜色艳丽却非常油腻的粗布衣服，小心地给他端上一碗麻酱凉面和炸灌肠。
“我先去买份儿杂志。”他才意识到有阵子没关注足球了，不知道心爱的尤文图斯队这周战绩如何。
他拿钱给街边一个卖报的铁三轮，那个卖报人印堂发青，佝偻着腰，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来份儿《足球周刊》。”把钱递给铁三轮时，他们俩同时愣住了。
“八、八块。”是那个黄毛，那个曾被他捅破脾肾的小混混，三年前的那晚，几乎就在同一个地方，他当时嚣张暴戾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而眼前就是同一个人，赵亮根本不敢认。
“别找了。”
“找给你。”从黄毛的眼神中，赵亮知道他也认出了自己，他困难地从一个看上去很像售票员专用的收钱夹中取出了四张五毛钱。他现在可真难看，坑坑洼洼的脸上皮肤粗糙不堪，隆起的颧骨使整张脸就像被风化的混凝土，令人厌恶、畏怯。赵亮特意扫了一眼他的头发，让他难以忘记的刺眼黄发如今却黑乎乎的，格外脏乱，不知是跳蚤还是树花零星散落在他的头上。当年横行街里的少年，转瞬间比谁都要苍老无力。赵亮注意到铁三轮上还零散放着几本盗版书和黄色书刊，他随时左右兼顾地看着，不安地警惕附近有无城管抄街。
赵亮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人。说点什么，还是转身就走？而对方同样没做好跟他相遇的准备，两人就那么僵持着。三年间，赵亮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但他丝毫不曾后悔，对眼前这个人，他甚至连名字都记不住，只称他“黄毛”。他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忽然理解命运弄人有多沉重，他们本该都有另一条路去走。
黄毛还在神色紧张地前后张望，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就算提前闪人，城管也一样能抓到他。找了钱后，黄毛不停地点着头，赵亮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仿佛是在说，他认命了。
现在赵亮终于能理解孙丽不往这边踏入半步的心情了。
晚上到家，赵亮将一摞摞的现金、银行卡和支票放到老婆面前，霍晶晶似乎没料到他能有这个本事。家里已经被她重新打扫成五星级了，这里越干净，赵亮心里就越难受。
“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你哪儿弄到的这些钱？”
“三百万，正好，但这些不是我们的钱。”
“你去银行做抵押贷款了？”霍晶晶完全无法理解赵亮这几天怎么能弄到三百万，她开始一遍遍核对账户数字，“房本在我这儿，你到底卖什么了？”
“卖我的脸，陈天朗、关帅、小况、杨晓东……”赵亮念出每一个掏钱救过自己的人名，不论数额，唯独孙丽他只字未提。
“陈天朗？算了吧他，杨晓东我倒还能信，没看出来他还挺仗义的。不过，一口气拿给你三百万，他凭什么？”霍晶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赵亮心里明白，只要有钱，她不会纠缠这个无聊的问题。
“对了，萍萍在学校出事了，被同学恶作剧，盆骨骨裂，要开刀呢。”
“是吗？”霍晶晶继续算着账。
“咱们什么时候过去看看吧。”赵亮扬起声音提醒她。
“先把你自己这道关弄过去再说行吗？”她提醒他不要旧病复发。
“给我电话，我打给程震，约他明天出来。”
“你想好了吗？”霍晶晶皱了一下眉头，认真地看着他，这个眼神同时也是警告。
“只用了五天时间，我想他应该会满意吧！”
“见了他，你可就不能再回头了。”
“我从没想过回头。”赵亮笑着对霍晶晶说。
他瞅着桌子上的手机，屏幕被用得满是油污，这些天他最怕接到程震的电话——他憷这个人。如今被逼到墙角的他必须主动站出来，明天终于能见到这个神秘的人了。
在霍晶晶的注视下，赵亮拿起了手机，找出埋在最深位置的那个号码，那一串被他故意无视和躲避的数字。
“喂。”接通了。
“我是赵亮，明天你有空吗？”赵亮把声音放得很低，好像这样就可以和那边的人平起平坐。
“干什么？期限不可能再放宽了，你有这点时间不如去筹钱。”
“不是，我是找你还钱。”
那边一阵停顿。
“你筹到了多少？十天后一起给我吧。”
“全部，我已经筹到所有的三百万了。”赵亮舒了一口气，他在等对方的反应。
“哦？那最好不过了，如果你们早拿出这个效率，我们也不用闹得这么尴尬。”那边的口气也放轻松起来。
“你说个时间吧，明天我们碰个面。”
“好，之前有几次没联系到你，还以为你要跑。你这个人有点意思，和你打交道很简单，不费神儿。”他的语调深不可测，赵亮完全无法预知他在想什么。
“明天过后，我们一清二白。”
“那再好不过了。”
挂上电话，赵亮得意地朝老婆笑了笑。
“我总担心节外生枝，希望明天一切顺利。我自己去。”
“不可能，我要和你一起去。”霍晶晶收拾停当，她的眼神中，又流露出曾令赵亮百般迷恋的光芒，自信且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