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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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这一切,马永刚一直瞒着许萍。他知道,许萍肯定反对他的决定,她宁愿过那种男耕女织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全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够吃够喝,平平安安,她就心满意足了。可我马永刚不能满足这样的日子,我要东山再起,失去的一切,我一定要拿回来!他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忙着给妻儿准备早点,忙着接送女儿婷婷上下学,忙着买菜做饭。但他背着妻儿,悄悄地做着出行的准备工作,他从中信银行办了一张全国通用卡,把私人小金库中的三万元打进卡里,又提出了五千元作为备用金。他要去的城市一年四季都是夏季,所以他只在旅行箱中简单地放了几件夏天衣物,准备了身份证、大学毕业证等必需物品;他购买了新的手机卡,只要一踏上火车,他就立即更换新的手机号码。他决定不留下一点迹象,不给妻子许萍留下只言片语,更不会给她一丝一毫的暗示。

周六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去探望婷婷的爷爷奶奶,两位老人都已七十岁,但身体非常健康,没病没灾。马永刚觉得,他可以放心地去闯荡了。他不敢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生怕自己一时忘情,说出生离死别的话,流下软弱的泪水,从而露出蛛丝马迹。他硬着心肠,避免和母亲单独接触。

他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在亲人面前突然消失了。

马永刚悲伤地坐在向南疾驶的列车上,他知道,他不辞而别,亲人们不会原谅他,父亲会大骂他不肖,母亲会伤心落泪。妻子许萍不仅要伤心落泪,而且还会大骂他无情无义,大骂他不负责任,女儿婷婷会经常哭着闹着要找爸爸。亲人们啊,我知道对不起你们,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得义无反顾,走得了无牵挂。你们会习惯的,会习惯没有我的日子。你们放心吧,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我自毁前程,不仅自己丢人现眼,而且丢了父母妻儿的脸面,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可是,一味地悲伤、悔恨有什么用?无济于事!跌倒了应当立刻爬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继续前进,勇往直前,矢志不渝!不能消沉,不能苟活,我要咸鱼翻身,我要东山再起!亲人们,我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来见你们!我的三万块啊,就这样,转眼间打了水漂,我真是个笨蛋!蠢材!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了,今后怎么办?今后怎么办?马永刚感觉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他把一片迷茫的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正像马永刚此刻的心情一样阴沉灰暗,霏霏淫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雾气迷蒙的街道上,没有多少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饭馆里同样冷冷清清,只有五六个人在吃饭,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没有空调;屋顶上只有几个吊扇徒劳地忙碌着,空气依然湿湿的、黏黏的,被汗水濡湿的T恤衫就像湿漉漉的抹布沾在身上,让马永刚浑身不自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盘冷拼,一盘鱼香肉丝,他没有动筷子,他实在是吃不下,但五瓶滨海牌啤酒已经悉数灌进了肚子。马永刚感觉手脚有些不听使唤,他准备吸烟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把一堆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碰得东倒西歪,它们仿佛一群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让人看着就沮丧。

他清楚地记得,过去经常和朋友们在一起豪饮,酒逢知己千杯少,自己一个人能喝一箱啤酒都不醉,一箱可是十二瓶啊,而且,他们经常要来什么“三中全会”,白的啤的红的一起上!这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曾几何时,今天自己仅仅喝了五瓶啤酒,手脚为什么就不听使唤了?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借酒浇愁愁更愁啊!马永刚已届不惑之年,他深知闯荡世界并不容易。半年前,他刚来海川市时,暂时住在一家比较经济便宜的小旅馆,每天住宿只花五十元,有电视、空调,有独立的卫生间,床单和毛巾被还算干净卫生。他盘算着,一旦找到理想的工作,可以离开旅馆,在工作单位附近租房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奋斗几年,就会闯出一片新天地。

马永刚在海川市的繁华街道上穿梭、徜徉,他新奇地东瞧西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下吸引了马永刚的目光,此时的金州市还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那些高低错落的办公大厦,最高的有四五十层,最低的也有三四十层,居住楼群大都有三四十层高。海川市的纬度恰好处在北回归线上,人们惧怕的正是阳光,所以楼与楼之间挨得很近,正好遮住了强烈的光线,绝不像北方人那样,每座楼房还要分出金银铜铁角,金银角自然是向阳的房屋,楼与楼之间必须要拉开相当的间距,保证充足的阳光。而且还有,因为某些开发商不顾群众利益,建筑高楼大厦,挡住了居民楼的光线,受害者们常常要闹到市政府,或者把开发商告上法庭,要么就拉出横幅标语——“还我阳光!”真是十里不同天啊,何况这里与金州市相隔几千里。

他买来海川市的各种报纸,一头扎进各类招聘广告中,那些职位和薪水都很诱人,大本以上文凭,有一定工作经验,独独年龄成了最大的障碍,大部分的招聘广告都要求应聘者在三十五岁以下,甚至三十岁以下,而自己已经四十挂零了,无疑是老同志了。四十多岁是个非常微妙的年龄,你要么就是功成名就;或者为自己卖命,有自己的公司;或者为公家卖命,有职有权有头有脸,这些人,谁还会去挤在应聘者的队伍中呢?你要么就是四零五零失业下岗人员,这些人大多数没有多少能力,常常等待政府救济或等待政府安排就业岗位,也不会挤在应聘者的队伍中。独有你马永刚是个特例!可是,马永刚不信那个邪,他到理发店剃掉了头上那些长长的烦恼丝,留了一个神气十足的高平头。他跑到大商场,花了两千多元,买了一身名牌服装,对自己刻意进行了一番包装。上身是红色的鳄鱼牌短袖T恤衫,下身是白色的皮尔卡丹老板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的皮凉鞋。他还买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公文包,站在试衣镜前的马永刚,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那样长、那样黑的马脸,还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但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老气横秋的公务员马永刚了,俨然一个白领,一个新生的中产阶级人士。

他迈着自信的步伐,昂首阔步地走进了一家又一家气派的大公司,他使出浑身解数,和那些招聘人员侃侃而谈。渐渐地,他的神情有些黯淡起来,步伐也开始沉重起来,那些招聘人员,大都是二十多岁,或者是三十来岁,一群漂亮而富有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他们穿着洁白的短袖衬衫,扎着鲜艳的领带,眼睛亮亮的,聪明而自信。他们大都操着南方鸟语普通话,最后一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马永刚不会鸟语,只能操着一口金州腔,显得是那样的生硬、呆板。他感觉自己的金州腔就像是一把长矛,那些鸟语就像是一团团飘飞的柳絮,长矛和柳絮怎能交锋?那些年轻人,听到马永刚报出自己的年龄,显然是吃了一惊,他们愣愣地看着马永刚,那表情好像是在说,您老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我们的招聘广告上,不是明明写着三十岁以下吗?对不起大叔,我们不招聘像您这样的老同志。他们遗憾地微笑着,像外国人一样,无奈地摊着双手,耸肩摇头,怪里怪气地哼哼着。就这样,马永刚不断地碰壁。

当黑夜来临的时候,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无所获地回到小旅馆,踏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懒得开灯,孤独和绝望的情绪与黑暗一样在他的房间弥漫着。他不禁思念起妻子许萍和女儿婷婷,思念起生他养他的父母亲。面对突然失踪的他,亲人们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许萍会找童恩周吗?童恩周不会告诉她什么,我只是向他申请留职停薪,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他不会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因此,他只是劝慰许萍,不要担心,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想不开,他可能出去闯荡一番,他会回来的,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会给你带回一座金山银山来呢。

带回一座金山银山!我马永刚何尝不想?但那一切是多么渺茫,多么遥不可及。他心里默念着,许萍,我亲爱的妻子,婷婷,我亲爱的女儿,你们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怨恨我。你们要坚强起来,要慢慢习惯没有我的日子,我们要共同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等我在海川闯出名堂,金山银山,我不敢说,但我一定会衣锦还乡的。到那时,许萍,你再也不用当孩子王了,我要让你享清福,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婷婷,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将来我要开着咱自家的小轿车理直气壮地接送你上下学。

马永刚从床上坐起来,扭亮了床头灯,他打开当天的报纸浏览着。他想,应聘这条路似乎是走不通了。他试图从报纸上传递的各种信息中,捕捉到新的发展机会,一个炒股人的经历,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也是个外地人,他在一家饭馆端盘子打工,偶然听客人们议论炒股的事情,听得他心痒难熬,他利用空闲时间,跑到证券市场,学着别人的样子,来了个牛刀小试,初战即有收获,两年下来,他竟然进了大户室,现在已经有了几百万元的收入。

于是,马永刚也一脚迈进了人头攒动的证券大厅,大屏幕让他眼花缭乱,也让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跃跃欲试,决心要在这个金融战场上掘出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本来一开始的时候,他头脑比较冷静,抱着试试深浅的态度,拿了几千元投石问路,玩短线,看准了行情,便“下注”,瞅准了机会,便抛出。他真是没想到,初战告捷,半个月下来,竟然有了几百元的收获。很多人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当事物一帆风顺的时候,头脑就会发热,顺风顺水的假象迷惑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他们只信奉自己,而忘记了谨小慎微,忘记了敬畏神灵,忘记了冥冥之中还有个神秘的定数。马永刚看准了一只热涨的股票,和很多人一样,做着发财致富的美梦,三万变六万,六万变十万,十万变百万,百万变千万……蛋生鸡,鸡生蛋,财富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孤注一掷,把仅有的三万元全部投入进去,没过一周,便被可悲地套牢了。在这个虚拟的经济世界中,财富就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瞬间膨胀,闪着五彩光斑,魅惑着很多人的心,让他们趋之若鹜,而转眼破灭,一切变成虚无,让许多人的心也随之破碎。

破碎了心的马永刚,刚刚喝了五瓶啤酒,便手脚不听使唤,一种巨大的失败感,让他在酒桌上的那种豪气荡然无存了。他知道,结了眼前这顿饭钱,还要交几百块的房钱,这样一来,衣兜里的钱所剩无几了。只能从那家旅馆中搬出来,今天必须找到一份临时工作,最好是管吃管住,一个月干下来,净剩工资,哪怕是几百元呢。干它几个月,就能攒下几千元,有了几千元,我还去证券大厅碰运气。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从金州带来的一身旧衣服,打工就要有打工的样子,穿着皮尔卡丹绝对不行!马永刚打着雨伞,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来到了大排档一条街,正好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各家大排档里比较清静,中午饭已经结束,晚饭还没有到来,他逐门逐户地询问着。

第九家大排档,名叫芳芳大排档,马永刚向屋里张望了一下,有十几张连体桌椅,白桌面,橘黄色的塑料椅子,窗明几净。吧台前面,娉娉婷婷地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苗条女人,右手夹着烟卷,一身红色抹袖连衣裙,披肩直发,一双吊吊眼,乳峰高耸,脸上、胳膊上、小腿上的肌肤雪白。特别是胸脯的那一抹雪白,让马永刚的心里不禁为之一动,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大排档里,竟然有这样的尤物?女人显然也看到了马永刚,一双吊吊眼亮起来,她未言先笑,露出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先生是要吃饭咋的?”一口动听的东北方言。

“对不起,我刚吃过了,我是来问问,你们这招人吗?我是从金州来打工的。”马永刚说着一步迈进了大排档。

“你从金州来的,我哥哥也在金州呢。”女人用拿烟的右手示意马永刚请坐。女人的身高和古英素差不多,足有一米六八。

“你哥在金州哪疙瘩呢?做啥事呢?”马永刚坐在一张餐桌旁,笑吟吟地看着女人问。

“哈,您真是见啥人说啥话,俺家乡话您也说得这么地道。” “没办法,逼出来的,到外面闯荡,啥都得学,就说这海川的鸟语,不学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