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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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马永刚独自一人在金州市火车站悄悄地登上了奔赴南方的列车,没有人为他送行。他把旅行箱放在行李架上,孤独凄凉地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他透过车窗,看到许多男男女女的身影匆匆掠过。现在正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依然炎热,男人们大都穿着短袖T恤衫,女人们大都穿着色彩缤纷的抹袖衣裙。送行的人们站在列车下,眼里闪着泪光,朝着列车上即将远行的人们不停地挥手告别。他们从此,或许是天各一方,长久分离,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不能相见;或许是从此音信全无,成为永远的诀别。马永刚的心里不觉一动,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得不告别这座生我养我的大都市,而前路茫茫,生死不知,也许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双眼一热,眼前的一切不禁变得模糊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立刻用双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两把。你一个大男人,不能像一个弱质女流那样哭哭啼啼,让人看到了,一定认为你是个窝囊废。他在心中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你如果不想当一辈子门官儿,就必须作出这样的选择!必须踏上这样一条有可能回不来的路!不然的话,你这一辈子就真他妈的死在老娘裤裆里了!绝不能这样窝囊,绝不屈服命运的安排!一定要咸鱼翻身!马永刚原本是堂堂的区劳动局副局长,坐在宽敞的办公室中颐指气使,开着“大众2000”小轿车人前显贵,他本可以踏上光明的仕途大展拳脚,却因为迷上了两个不该迷恋的女人,一下子陷入了欲望的泥淖。他鬼迷心窍地挪用公款二十万元,给一个女人古英素购买商品房,而让另一个女人——马永刚的下属同事——于若梦妒火中烧,她伙同另一名同事,办公室主任李高阳,在马永刚的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终于东窗事发,让马永刚丢官罢爵,被发配到单位传达室看大门,送报纸。他戴着一顶大檐帽,垂首坐在传达室中,终日沮丧而悔恨,感觉着丢尽了颜面。他不断忍受着周围人的白眼,那些白眼就像无数根钢针扎过来,让他备受煎熬。

李高阳趾高气扬地坐上了马永刚的位置,终日神气活现地开着“大众2000”小轿车进进出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于若梦没有丝毫地愧疚之意,她每天来传达室取信件,从不和马永刚说话,就像见了陌生人一样,有时甚至像躲避瘟疫地躲避着马永刚。但马永刚深知,这个贱人早已向李高阳投怀送抱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绝不会有好下场。你个贱人,知道他李高阳在外面做何勾当吗?他和那些私企老板打得火热,没少吃他们喝他们拿他们的,他和那些人豪赌,终究会玩火自焚!那位老同学,马永刚曾经为他筹建菜市场上下奔走,为那厮出了大力、帮了大忙,在马永刚开始倒霉的时候,这位老同学还算有点人心,帮助马永刚补上了挪用的二十万元公款,但从此便不再和马永刚见面。他让手下人找到马永刚,取消了马永刚五个摊位的所有权,那是当初他对马永刚感恩戴德无偿赠予的。马永刚深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己如今被踹到泥里去了,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因此,他不再计较什么,只是对那个老同学的手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从此,他们一切恩怨全消,与这个老同学再无瓜葛。

马永刚再也不想见到古英素这个女人了,他非常地果断决绝!他们的爱情鸟被二十万元折断了翅膀,也让马永刚在官场一败涂地!他们的这段孽缘,让马永刚丢尽了颜面,令他终日噩梦缠身。古英素几次给马永刚打手机,马永刚几次都拒接,甚至从手机中彻底删除了古英素的号码。让马永刚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次,在他下班的路上,古英素突然冲到他的面前,马永刚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苍白的脸上满是自责愧疚,穿着一身黑衣裙,让她显得更加忧郁多愁。

古英素嗫嚅着说道:“永刚,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知道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但我一个弱女子也无力回天。可我这个人还在,心还在,她们永远属于你。这一辈子,我永远跟着你。不管你得意,还是倒霉,我永远跟着你。那二十万元,我们一定要还上!我都想好了,把新装修好的房子卖掉,我还住原来那样的房子,我们慢慢攒钱,将来一定会住上新房子……”古英素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两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的一双明眸中滚落下来。

马永刚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柔情,他真想一下子拥抱住眼前的女人,她真的让他感动,但他马上抑制住了自己冲动的感情。

“英素,这一切都结束了,那二十万元,已经有人替我们还上了,那房子本该属于你。请你听我一句忠告,从今以后,找一个好人嫁了,过正常日子吧,千万别再过我们那种荒唐日子了。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因为……因为,我已经输掉了人生中太多的东西,但我不能再输掉家庭,那里是我默默舔伤口的地方,是我避风的港湾。英素,祝你幸福。再见!”马永刚迅速骑上自行车,逃也似的离开了古英素,他感觉眼里一下涌出了两行热乎乎的泪水。

马永刚没有向妻子许萍坦白真相。

他知道,一旦坦白真相,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婚姻马上完蛋。他感觉自己再也输不起了。再说,他也没有必要向许萍说明真相,他跟纪检委都没有说实话,就连于若梦也不清楚那二十万元的去向。当时,他只是跟她谎称要去做一笔生意,后来于若梦之所以倒戈相向,完全是因为马永刚一心一意地拜倒在古英素的石榴裙下,才让她妒火中烧。即使她和李高阳对这二十万的去向有所猜测,那也只是猜测而已,他们没有真凭实据。

因此,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妻子许萍讲,我在工作中出了点问题,因为私设小金库,滥发奖金,挪用公款炒股,被人告到纪检委,我被撤职了,现在是劳动局的普通一员了。

许萍一直是岸边小学一名默默无闻的语文教师,性格恬静平和。

在学校,她对学生有一副出奇的好脾气;在家里,她始终用行动默默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马永刚的一番话,虽然有些轻描淡写,但还是让许萍着实地吓了一跳。马永刚看到,许萍先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变得惨白,泪水夺眶而出,转而惨白的脸色又迅即涨得通红。

“马永刚,你他妈不是人,是浑蛋王八蛋!”马永刚从来都不知道,许萍还会骂人,他不敢抬头面对妻子。

“马永刚,你……你……你是什么东西?我一腔子热血都扑到你和孩子身上了,换回来的是什么?是你被撤职查办!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违法乱纪的事咱不能干。你经常出去吃喝,拿些礼品回来,我见怪不怪,觉得也不会出什么大格。还真有你的,竟敢私设小金库,滥发奖金,而且还挪用公款炒股?这些年,看你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我早就担心你会出事。我的天啊,事情肯定还没完,还要移交司法机关,你要是进去了,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活呀?喔喔……”马永刚动情地抱住了痛哭流涕的妻子,禁不住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我不会进去的,二十万元已经如数退还了,我只是被撤了职,最终保住了饭碗。”许萍用她的拳头使劲捶打着马永刚宽厚的胸脯,“你个大傻子,胆子太大了,你忘了死啊,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马永刚知道,风暴终会过去,许萍长吁短叹了一些时日,终于平静下来,她依然像从前那样,默默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

女儿婷婷正在上小学三年级。马永刚每天要接送婷婷,原来开着“大众2000”小轿车接送,如今只能骑自行车了。

婷婷背着书包,站在马永刚的自行车跟前,现出了一脸的疑问。

“爸爸,您怎么不开车送我啊?”

马永刚的心好像被谁揪了一把,他不敢面对婷婷那双清澈的眸子。

婷婷只有十岁,尚不知晓人事,绝不能对她讲我现在的不幸遭遇。

他支支吾吾地撒着谎。“单位里作了规定,不准用公车接送孩子上下学,所以,咱只能骑自行车了。”“那为什么刘虹的爸爸还开公车接送她呢?”

马永刚把婷婷抱到自行车后座上,转身骑上了自行车。“也许……也许刘虹爸爸单位还没做那样的规定吧。婷婷,我跟你说,就是我们单位不做这样的规定,我也打算骑自行车接送你,我们应该做一个奉公守法的人是不是?不能占公家的便宜。对了,别人开公车接送孩子,咱可管不着,只要管好咱自己的事就行了,不然,会得罪人的。你说是不是,婷婷?”

“是,爸爸,咱不占公家的便宜。”马永刚感觉脸上在一阵阵地发烧,后背淌满了汗水,对女儿说谎话的滋味真是难受极了。他觉得双眼又有些湿润了。自己真是个浑蛋,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已经得到的一切?如果没有那些荒唐事情,女儿依然能天天坐“大众2000”上下学,不怕严寒酷暑,不怕风霜雨雪,自己也不用这样煞费苦心地编谎话。假如有一天,孩子突然闯到我的单位,看到爸爸沦落成一个落魄的门官,她会作何感想,她一定会哇哇地大哭。

马永刚时常要经受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心灵折磨。

他所遭遇的一切,不敢告诉父母,不敢告诉岳父岳母,更不敢告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等诸多亲友。春节走亲戚的时候,他托词工作忙,推掉了很多亲友的探访,实在推不掉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忐忑不安地踏进亲友的家门。那些不明真相的亲友,对他热情地远接高迎,他不敢面对那些仰慕的眼神,说起单位的事,他只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敢在人家那久坐,更不敢吃饭喝酒,他生怕暴露了他已经落魄的身份,他愿意人们的心中依然保留着那份已经变得虚假的辉煌。

他不愿陪着妻子逛超市,不愿去那些人声鼎沸的公共场所,他像做贼一样地四处张望,他害怕碰到熟人。如果真的不小心碰到了熟人,不是逃跑似的溜掉,就是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经常有不明真相的老同学老朋友来电话,约他出去小聚,他不断地借故推辞,慢慢地,他们不再相约。马永刚深信,他们肯定知道了真相,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知道真相,是早早晚晚的事。知道就知道吧,那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

马永刚不仅不出去应酬,而且也闭门谢客,对那些打算来访者,一律严辞拒绝。他在家里坚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每天早早起来给妻儿买早点;晚上下班,到菜市场买菜,大包小包地拎回家来,一通煎炒烹炸,一荤一素,两菜一汤,把妻儿侍候得舒舒服服。

他刚刚四十岁,身体依然强壮,他和许萍做爱时尽心尽力,不像从前那样经常是敷衍了事,他时常弄得大汗淋漓,千方百计地唤起许萍的情欲,让她变得饥渴疯狂,而许萍的身体不再像从前那样平静,那样死气沉沉,而是变得波涛汹涌,他让许萍真正体验到了结婚有史以来的床笫之欢,无比地快活满足。许萍的皮肤开始变得滋润起来,整个人也容光焕发起来。

但马永刚的内心却越来越失落,他每每想起自己从前那些辉煌的日子,再看看眼前糟糕的境遇,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现在没有同事同学,没有亲朋故旧,孤家寡人一个。而妻子许萍如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一个沉浸在美梦中的人。他不忍心推醒梦中人,但他内心的苦楚向谁倾诉?就这样,马永刚独自一人任内心的苦楚煎熬着,仿佛一个落水人,一边苦苦挣扎,一边拼命地去抓救命稻草。所以他发疯地看电视,发疯地读书,发疯地上网,专门收看、阅读、搜索那些东山再起的故事。他随着那些主人公们一同沉浮,一同悲喜。

他们倒霉的时候,他和他们一样沮丧、悔恨;他们发迹时,他为他们流下激动喜悦的泪水。他经常在日记本上奋笔疾书,记下自己的愁思、郁闷,记下自己的美好憧憬。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他的心中悄悄地形成了。

马永刚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想法成熟,便会立即付诸实施。他迅速找到了局长童恩周,申请停薪留职,准备到南方闯荡一番。马永刚是童恩周一手提拔起来的,童恩周一直欣赏信任马永刚。马永刚出事后,童恩周没有过多地责备马永刚,只是为他惋惜。“你这孩子真是糊涂,拿着自己的大好前程当儿戏!”他上上下下,多方奔走,出面保护马永刚,终于保住了马永刚的饭碗。如今,马永刚向童恩周提出停薪留职的申请,童恩周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去吧,出去闯荡一下吧,混出个人样再回来,就是混不出来,劳动局的大门始终向你敞开着。我还有十二年才退休,十年之内,应该见出个分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