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当人们发现新郎失踪了,徐家上下一片哗然。
老妇人惊恐万状,生怕路远遭到绑架。便招集所有的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兵分几路,四处寻找。
阿欣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几路人马折腾到亮天,也没找到路远,这时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太阳露出红彤彤的脸来。
司机老陈坐在门厅的台阶上,一言不发。他在思索着懂事长这几天的变化。突然想起几个星期前路远让他开车拉去过海边。老陈当时不解地问:“去那干嘛?”他只回答:“随便走走。”后来,又去过两次。而每次路远的神精都是很忧郁。
是不是他去海边了?
他“突”地跳起,拨腿就往停车处跑。
“老陈,你去哪?”
“我去找董事长。”
他跳上车,飞驰而去。
此时,人们果真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当老陈一眼看到停在弯口处的汽车时,他又惊又喜,加大油门冲了过去,停在一旁。使他出了一身冷汗的是,车上没有路远。
他四处望望。
突然,一团黑黑的东西吸引了他,他奔了过去。
“董事长!”
原来路远伤心过度,又加上过份疲劳晕倒在沙滩上。
他抱起路远。
“董事长,你醒醒!”
黑色礼服上沾满细细的沙子,胸花丢在一旁,早已散落了花瓣。随风而去。
“董事长,董事长……”
老陈唤了一阵见还是不醒,就把他抱到车上,拉了回来。
路远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在叫他。
“路远……路远……”
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遥远的地方,轻轻地,柔柔地……多么熟悉,多么好听。然而,那声音又渐渐地,渐渐地远去了。
“不!竹莹,你别走!竹莹,竹莹……”
他“忽”地坐起来。眼睛四处 寻找着。
“竹莹……”
他的眼睛很快与那双既温柔而又含情脉脲的眼睛相遇了,他惊呆了。
“阿远,快躺下,你现在很虚弱。”
阿欣扶他重新躺好,取来毛巾将他额头上的汗珠拭去。
“欣,阿欣……”
“你什么都别说。”她打断他:“现在你需要休息。”然后她勉强地冲他笑笑转身出去。
路远这才舒了口气,回忆起昨天夜时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门推开了,老妇人着个大托盘走进来。
“姑妈。”
路远坐起身来。
“孩子,你吃点东西……”
一夜之间,老人看上去很憔悴。
“姑妈,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路远愧疚地垂着头。
“没出事就好,可把姑妈吓坏了。”她半嗔怒地又说:“有你这样的新郎吗?新婚之夜哭得新娘死去活来,你也舍得?”
他缄默不语,心里好难过。
“阿欣哪点不好,人长得又俊俏、还贤慧……”
“姑妈,你别说了,我的心里很乱。”
“我知道你的心乱在哪里,你和阿欣生活长了,会有感情的。”
老人安慰着他。
“吃点东西,不然会饿坏的。”
路远揣起碗,却没胃口。
“吃呀!”
他知道,不吃姑妈会不高兴,就强呼几口,放下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
“这几天你不用去公司了,我告诉下边,有事打电话来。”她关切地说:“你好好睡一觉。”
蓦地,他想起来,今天商界召开董事会。
“几点了?”
“九点半。”
他松了口气,因为时间定在午后一点半。
姑妈走后,他又睡了一觉。
一睁开眼睛,满屋子的阳光,把他吓了一跳。
“糟了。”
再看表,一点十五分,家里的人都在午睡。
他匆匆换了套衣服,直奔楼下,见老陈正在院里刷车。
“老陈,快!”
老陈见此,知道有急事要出门,把刷子往桶里一扔,打开车门,路远坐了进去。
“去哪?”
“上总会!”
汽车直奔商总会大厦。
这几天,路远总是躲着阿欣。每晚回来都是深更半夜,却从不进新房的门,仍然睡在从前的卧室里。
这天,他刚躺下,有人推门进来,盯睛一看,是阿欣。
她,穿着一件长长的粉红色睡袍,秀发散披在肩头,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他。
“你没睡?”
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阿远,”她走到床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想用妻子这个词来强迫你爱我,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
她的眼底噙着泪水。
“欣欣,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对你,可是,我忘不了……”
“我知道你忘不了竹莹……”
他的心头猛的一震,想起新婚第二天……
“我没想让你忘记她,更没想过要独占你的心。”她握住路远的手,紧紧地握着象是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似的。
“阿欣,你冷静点。”
路远坐起来,拉她在床边坐下,安慰着:“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忘记过去,我会……”他下面的话应是“会爱上你”可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俩人陷入沉默。
良久良久,阿欣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阿欣,你别哭,别哭……”
路远慌了,却不忍抛下她不管,不能强行推开。心头掠过淡淡地哀愁。这哀愁中夹着一丝怜悯与同情。
她毕竟是我的妻子啊!
他把她搂在怀里,泪水模糊了眼睛,喃喃地说:“你为什么偏要爱上一个无情的人?你不该爱他,真的不该爱上他……”
她不语,只是低低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哭了。抬起头泪眼迷朦地注视着路远,幽幽地说:“姑妈喜欢孩子,我也喜欢,我们既然已经结为夫妻,就要个孩子吧?”
听了她的话,路远的心“咯噔”一下,倾刻间想起与竹莹分别的那个寒冷的雪夜。竹莹也是这样含着眼泪……
“不!我不能!”
路远推开她,痛苦地把脸转向一边。
“阿远,你听我说—”她重新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回大陆,千万不要以为孩子会成累罪,我会把他抚养成人。那时,我的婚约就可以解除,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娶竹莹。阿远,答应我吧,我爱你一场,就给我个孩子吧!”
夜,是夫妻们最甜密,最温存的时刻。然而,这对夫妻是不是太晚勉强,勉强到无可奈何的地步?
转眼又是五个春秋。
路远的儿子—小欣远已经四岁了。
这天,路远回到家里兴冲冲地对阿欣说:“我要回大陆。”
她吃了一惊:“什么?”
“我要回大陆,”路远向她解释,“现在大陆已经改革开放了……我想回家看母亲和妹妹,还有……竹莹。”
她脸色苍白,木然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阿欣,你跟我一起回去好吗?”他问。
她摇摇头。
俩人陷入了沉默。
“你什么时候动身?”
阿欣突然打破沉静,直视着丈夫,那目光里夹着依依难舍。
“我想,明天。”他故意顿了顿“你说呢?”
“我?……”她欲言又止。
她真想说:你别走,别走,别抛下我和孩子……然而,她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清楚地知道丈夫深深地爱着竹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洞房花烛‘新婚之喜’ ……
她鼻子一酸,泪水涌出眼框,急忙把脸转向一边,那一瞬间,路远还是看见了她挂在眼角上的泪。
“阿欣,你别哭,我会回来的,”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别哭了,我说过,会回来的。”
她转过头,深情地望着她的脸,倾刻她再也阻挡不住感情激水的冲击,倒在他怀里,呜咽着。
他拥紧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安慰着:“小欣远很聪明,等他长大了,就让他在大陆经商,一定比他爸爸强!”
她慢慢抬起头,显得平静了许多,“你回去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已经五年了,我非常满足,况且我们已经有个儿子。你和竹莹分别已经十三年了……爱不是自私的。因为我爱你,才更理解你的心。”
她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路远的心。
“阿欣……”他又将她搂在怀里,泪珠滴在她的头发上,喃喃地说:“你的心为什么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的恩情……”
“你别说了,”她打断他“其实,我已经很幸福了,不是吗?我为什么不能把这幸福给她一半分享?你本来就应该是她的呀!”
爱是伟大的,神圣的,没有半点虚伪和欺骗。人生从爱开始,又从爱继续。爱包含着理解与真诚。
路远终于回到了大陆,回到了他生活三十载的故乡。
归来了,漂泊十三年的海外游子。
十三个春夏秋冬里度过多少思乡之夜?他何偿没做过与亲人团聚的梦?他何偿不思念患难与共的恋人?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和环围着花草的精致住宅,宽敞的马路,行人如浪,车辆如梭。
“变化太大了。”他喃喃自语。
正在他左瞧瞧右看看,竭力辩认着回家的路时,突然觉得有人拽他,定睛一看是个女人,蓬头垢面,死死地扯住他的衣服。嘴里不停地说:“路远没强奸我,没强奸我,没有……”
他听的清清楚楚。“路远”这个名子。
倾刻,那伤心的往事历历在目。
“路远没强奸我,没……”
那个女人一个劲地摇着他的胳膊,把惊愕中的路远摇醒了,他看清了,站在面前这个女人不正是陷害过自己的人吗?是她,令他背景离乡;是她,令他蒙爱耻辱;是她,拆散了他与竹莹魂牵梦莹的姻缘……。
“白丽花?你是白丽花?”他诧异地盯着这张脸。
那女人没有回答。眼睛直愣愣地瞪了他半天,然后“嘿嘿嘿”发出一阵傻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出现与这座城市是多么不谐调!
望着她的背影,路远的心里象翻洒了多味瓶,不知是种什么滋味……。天涯旧恨化作一丝怜悯与同情,倘若白丽花还有理智的话,他真想对她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愧疚的灵魂依旧在声声忏悔……
路远再也提不起精神,没有兴致浏览市容,心情象压块石头般沉重,抬手叫辆“的士”“去市委大院”。他对司机说:“市委大院?”司机疑惑的问:“是住宅大院吗?”
“嗯。”
皮箱被司机塞进后箱里,路远坐了进去。
“先生好象是外地人吧?”司机是个小伙子,很热情地与路远攀谈着。
“不,我是本地人。”
路远凝视着窗外,皱紧双眉,往事应象窗外的草色,一幕幕展现在眼前,似乎就发生在昨天,记忆犹新……
车拐了几个弯驶进周围满是花草的大院。
“先生,”司机指着中央的高楼说:“市委住宅楼。”
他的话把路远从往事中拉回到现实,透过玻璃瞟见那幢高楼。
“不,”他摇摇头,“市委住宅是个四合大院。”
“四合大院?”司机笑着说:“那是几百年的事了,我告诉你,现在四合大院早就变成高楼商场了,住户都搬到楼上住了,信我的话,没错!”他跳下车,从后面把皮箱拿出来交到路远手里,又说:“你等等,我去替你问问—你找哪家,姓什么?”
“哦,姓路。”路远客气地点了一下头。
小伙子转身向门卫跑去。
很快,他就跑回来笑呵呵的说;“没错三楼左边的门。”
“谢谢你!”
十三年啊!故乡的人依旧那么热情。
“别客气!”
付过钱,路远直奔三楼,按响门铃他的心似乎就要冲出喉咙……
门开了,一位满头自发,戴着眼镜的老太太,探出头来问:“你找谁?”
“妈—”路远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是你的儿子路远呀……”
“你……”
老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望着老人那苍苍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鼻子一酸,双滕向前跪下去,连连重复着“妈,我回来了,我是你儿子路远哪,妈……”
良久,老人颤抖的手抚摸着路远的头。
“你是小远?……”
“妈—是我呀……”
老人嘴角抖动着,“你,你没有死?”
母子俩抱头痛哭。
哭着哭着,路远为母亲擦去脸上的泪,安慰着:“妈,儿子回来了,你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老人连连点头,说“对,对,妈是高兴,是高兴啊!”说完,这才发现儿子仍在门口跪着,就一把拉起他“快起来,快起来……”
母子俩都笑了,这含泪的笑包含着多少酸甜苦辣……
走进室内,便是明亮的大客厅,从左至右一组转角沙发。一套四组半的组合柜,柜内彩电是摇控的,热水瓶里自动矿泉水的。柜旁洗耳恭听衣机是滚筒式的,一套落地组合音响,加上乳白色地毯,充满了现代气息。路远推开卧室,内挂双荷花图案的淡绿色窗幔,同样是乳白色地毯,黄铜席梦思双人床,米色写字台和大衣架;他又推开另一个门,这间略小一点,一张单人席梦思软床,三组书架,一个写字台,一把转椅和一台落地式风扇。
路远吃惊地望着这一切。
“小远,你看什么呢?快喝点茶。”老人把冲好的茶放在茶几上。
“妈,内地变化的这么大吗?”
老人笑了“是现在的政策好,改革开放了,招商引资,所以生活就好起来了。
“妈,路璐呢?她现在在干什么?”
“开了家高级餐厅,当老板呢!哦,对了,你妹夫在报社,是主编。现在带着孩子旅游去了。”
“主编?”
倾刻,他想起自己曾坐主编的交椅,不禁哑然失笑。
接着,路远把到广州又从广州到香港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母亲,直谈到月升中宵。
母子俩哭一阵笑一阵。
“妈,竹莹现在怎么样?”路远把压在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和思念,都汇集在这句问话里。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她,问:“你还想着她?”
“妈,我怎么能忘掉她呢?”路远站起身,撩起窗帘,迷茫地望着星空,“我虽然没有娶她,但我心里承认,他是我妻子,是天把她给了我,是地把我给了她,我爱她,我怎么能不想呢?我虽然娶了阿欣,可我和竹莹在一起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转过头,吃了一惊。
母亲在一旁偷偷试泪。
“竹莹怎么了?妈,你告诉我,快告诉我呀!”
“竹莹,”老人抹了一把泪水,哽咽着说“竹莹她,她自杀了……”
“什么?你说什么?”
路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瞪着惊愕的眸子,望着泪流满面的母亲。
“不!竹莹她不会死,她不可能死。妈,你在骗我,对吗?”他蹲在母亲面前摇着她哀求着:“妈,你说她没有死,对吗?她是不是嫁人了,您才这么说的?”
此时,他宁愿听到竹莹嫁人,也不肯听到她的死讯。
母亲依然愁眉泪眼地摇着头。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木然地摇着头,“你在骗我!骗我……”
“路远,我的儿子,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她叹了口气,讷讷地说:“竹莹是个好姑娘,你不在时她常来照顾我,可是周围的人都瞧不起她……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风凉话……后来,终于有一天她留下遗出就失踪了。当时,她父母不相信女儿真的会死,就到处打听,四处寻找,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嘴泣不成声。
是的,母亲何时欺骗过自己?又何时制造过谎言使自己难过?
这个消息把他震惊了,他忘记了哭,忘记了人会用哭发泄悲哀。
月夜静谧,净江如练,江面上停泊着几只小船,渔火莹莹,微风轻轻,路远徘徊在岸边,徘徊在不能忘记,不忍抛开的记忆中……
多少个夜晚,他和竹莹在这散步……
多少个黄昏他和竹莹在这里倾听涛声……
有过多少次爱的承诺?
有过多少回爱的追逐?
过去了吗?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皓月依旧,江水依然,爱心犹存,过去的一切仿佛那么清晰、记忆犹新。就在昨天?哦,昨天,白雪似乎把他话埋过,寒冷把他冻僵过,那时他听到过死神低沉的呼唤,他从容不迫,更不畏惧,不死又算得了什么?然而,在竹莹暖茸茸的怀抱里,他害怕,怕她咒他自私,对爱情不负责任,……于是,他醒了,为了爱,他活到今天。
可是,竹莹,你在哪?在哪?
他望着这熟悉的一切……突然,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呐喊:“竹莹!”
他跪在石阶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