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在武汉一家新材料厂工作,工厂位于武昌郊外的江夏区,虽然偏了点,但厂里有职工宿舍,里面空调热水器等设施一应俱全,还不收房租。我对工作很满意,老爸左玉明素来仰慕黄鹤楼,因此我一安顿下来,便请他来武汉玩。
从汨罗到武汉,并不远,火车很顺畅。但左玉明先坐车到长沙,在火宫殿里吃了臭豆腐,用手机拍下了毛主席为臭豆腐做的巨猛广告“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又跑到湖南电视台门口,想看看能否偶遇一位“超女”,希望破灭后,才跑到长沙火车站,来到了武汉。
从武昌火车站出来,他坐903公交车,售票员问清了他要到的地方后,说:“票价三块钱!”他惊讶地说:“啊?三块啊,长沙的公交车都是一块钱的。”售票员没理他,又继续收下一个乘客的票了。为此,左玉明对武汉的印象很不好,但等他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后,他情不自禁地说:“武汉可真大,这三块钱票价不冤!”
当他来到我们工厂后,并无欣喜之情。他一个劲地说:“这地方太偏了,将来结婚生孩子了,小孩子上学是个问题!”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结婚生子对我来说还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因此我说:“爸,你的眼光也忒远了,我结婚早着呢。”
“那也得考虑房子啊”左玉明很坚决地说,“无论如何,有所房子,就有根了;没有房子,人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随处飘荡!”
左玉明的意思,是让我尽快买房。而且,不能在郊区买,要买,就在交通便利的市里买,按他的说法,“最起码得三环以内”。我住着厂里的免费宿舍,正滋润着呢,从未想过自己要有房子,于是便说:“我没钱,不买!我可听说了,房奴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再说了,我想当房奴也当不上啊,我连首付钱也凑不够!”
左玉明眨眨眼睛说:“你有一万块钱没?我来时可看到广告了,‘首付一万八,拥有一个三居家’,我瞅了瞅,那地方不错,比你这里繁华多了,有商场有学校的……”
真没想到,左玉明坐公交的功夫,就浏览了一路的房地产广告。我觉得房价太贵,买房的话就沦为“啃老族”,左玉明反驳说:“‘啃老’怎么了?买了房子,我跟你妈妈以后就可以常来武汉住了,我们投资点也是应该点,再说,你现在不啃老,将来没房子,我跟你妈岂不是要为你担心……”
按左玉明的说法,如果我现在不啃老,那么他和妈妈就会因为我没房子而不敢来武汉,虽然宿舍是我一个人住的,可毕竟是厂里的房子,人家说出点什么,不管乐不乐意,咱都得听着。为了给爸妈一个安心的住处,“也为了好找媳妇,现在的女孩眼光都贼着呢,你没房子,鬼才嫁你!”。既然左玉明对“啃老”没什么意见,我也就不客气了,大大咧咧地说:“爸,那你把棺材本拿出来替我付首付吧,我以后有钱了再还你!”
“不用还!”左玉明很有豪气地说,“这房子算是我投资的,以后我跟你妈来了,你媳妇就没理由赶我们走了。”
左玉明说干就干,他随身带着银行卡,打电话给我妈:“光斗要买房,你把咱的存款存到我邮政卡里!”
妈在那里嘟囔:“存款是三年期的,还有仨月就到期了,这时候取多吃亏啊!”
我在一旁一听连忙说:“爸,不急,你跟我妈攒钱也不容易……”
左玉明很坚决地说:“取出来,利息能有几个钱?”
我能想象得到那边我妈的表情,她精打细算惯了,手里有一毛钱就就赶紧存银行里,她的理论是,钱在自己手里不能生仔,在银行里能生。所以,当说一不二的左玉明让她拿出定期存款时,她的反抗形式表现为嘟囔:“房子那么贵,一套几十万,在家三四万块钱就能盖所楼了……”
不管怎样,当我和左玉明选好房子交了首付后,我神奇地在武汉拥有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2005年武汉的房地产市场刚起步,房价还处于两千多一平米的时候,到了2007年,我买的房子房价已经升到了六千多一平米。我发现,原先被我视作梦魇的“房奴”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过,随着年岁的增长,收入在增加,加上因为是“房奴”了就注意着节约,所以银行的钱还起来很快,最后发现那根本不是负担,反而是种甜蜜:毕竟,在这个大城市里,我有了一处栖身之所了。
房子的装修是左玉明一手操办的。其实,左玉明并不是个闲人,他在汨罗有自己的事业:粮油店。但是他声称自己有经验,所以跑来武汉给我装修房子。左玉明在装修房子方面的确很有热情,在汨罗县城中学做老师的大姐,在湘潭工作的二姐,两个人的房子装修都是左玉明监督施工的。异曲同工的是,她们买房子时,也是犹豫不决,左玉明帮她们买了房,理由和我的一样:“这房算是我投资的,以后我跟你妈住就有理由了”。
房子装修好后,很漂亮。左玉明很得意,非让大姐二姐和妈妈来武汉,欣赏一下他的作品。妈妈关了粮油店,大姐二姐带着孩子,来到了武汉,一家人在武汉团聚了。在新房里,妈妈和二姐在厨房里做饭,大姐抱着孩子在阳台上玩,左玉明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看着这一切,真切地感受到了“家”的味道。这一刻,我理解了左玉明为什么对房子感情如此之深了。
记得小时候,左玉明在农村学校做民办老师,后来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了县里,我们全家也跟着到了县里,学校给我们分了一间宿舍,不到二十平米,一家人挤得很,按说左玉明也算是生财有道,做教师有份稳定收入,他还动脑筋走了走关系,在学校门口开了个小卖部,赚学生的零花钱。即便如此,对付我们姐弟几个的学费,左玉明还是捉襟见肘。那时姐姐考上了一所大学,是自费,那时候大学还大多是公费,上学只需要很少的钱,而自费生则不一样了,学费很多。很多人劝大姐放弃,大姐也表示愿意放弃,并收拾好行李准备到广州打工,但左玉明则坚决让大姐去上学,并表示砸锅卖铁也要送她上学。
说起这段往事,左玉明笑笑说:“如果是你,我会让你去广州打工,但是你姐不行,她是女孩,女孩上上大学,将来有个体面的工作,能嫁个好人家……”
大姐上大学,二姐上高三,我也上了高一,左玉明一边忙生意,一边忙借钱。他借了很多人的钱,每次借钱,妈妈都恐惧得愁眉苦脸:塌下的窟窿这么多,啥时候能还上啊?左玉明则不在乎地说:“钱是王八蛋,花了才体现价值,现在咱借别人的钱为自己办事,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愁啥?”
借的钱都有利息,比银行利息要高一点,当时我也不理解左玉明的行为,觉得大姐应该复读,后来才明白了,他对儿女们知根知底,他明白大姐的资质,就是复读也很难有所突破,而那个上大学的机会一旦失去,就会让大姐失去很多东西。
由于没钱,我们一家人在那个黑暗的小屋里住了很多年。我高三那年,左玉明和校长有了冲突,由于他是合同制教师,所以他被校长开了,被勒令搬离小屋。那个破败的小屋,也不属于我们,搬家那天,下着雨,我们一家人心情晦暗,左玉明恨恨地安慰哭泣的妈妈说:“别怕,我一定会买房子,以后谁也不会赶咱们走。”
被人驱赶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但左玉明却记忆深刻。为了在县城买一所房子,他把小卖部让妈妈一个人照看,自己南下广州打工,后来几年,他的脚步在深圳、上海、北京等大城市都停留过,他亲眼目睹了这些城市的房价如何腾飞。因此,他手里有了点钱后,就赶紧回到县城,买了一块地,自己找施工队,建了所楼房,然后用开了家粮油店,做起了生意。我大学四年,他只提供我学费,生活费则让我自己赚,我以为家里刚盖了房子没钱,现在才知道,这些钱都被左玉明用来投资了。
左玉明得意地跟我分析说:“三仔,你小时候记不记得,镇上的米粉多少钱一碗?”
“两毛”我说,“摊主还送个芝麻烧饼呢!”
左玉明又说,“现在,镇上的米粉最便宜的也都两块五了,味道还不怎么好吃,连肉都没有。当时的十块钱,能买50碗米粉,如果存到银行,到现在,就算有20块钱吧,却只能买10碗米粉。你看看,钱永远在贬值,我借别人的钱供儿女上学,你大姐大学毕业,在一中教书,现在是中教一级,工资每月三千块,半年的工资就抵得上所有费用了,我这笔投资划算不?你二姐和你也一样!还有这房子,我当初是吃够了房子的苦,所以你们一毕业,我就让你们买房,人有了房子,就不怕别人赶了。”
我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在房地产商有什么高明见解呢,我同学都说,你老爸真厉害,居然预测到房价飞涨,趁房价腾飞之际,火速买下了房……”
左玉明得意地笑了起来,“在我的投资中,教育投资是第一位的,最划算;其二就是资产投资,为儿女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你们工作生活都顺利了,我跟你妈才活得有滋味!”
说罢,左玉明起身,到阳台上,跟外甥逗玩。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大姐夫来电话,跟左玉明道歉,说因为工作忙没有来武汉;一会儿,二姐夫也来了的,说的也是同样道歉的话。他们两个对左玉明很尊重,我听着左玉明爽朗的笑声,看着妈妈一脸开心地和二姐说笑,竟情不自禁地哭了:左玉明的“前卫”理财,让我们一家人受益,但这一切的背后,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