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大人物王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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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越狱”的杂役(1)

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被分到一家飞机制造厂工作。这是一个保密单位,三岗五哨的,保卫很严。我第一天报到时,被检查了好几次,包袱也被打开了,一样样地被翻建,连有洞的内裤都被翻到了外面。负责检查的战士个个脸色冷峻,负责接待新人的干部也是言辞冰冷,每句话都是条条框框,不准干这不准干那的,简直把我当成敌特对待了。这让我感到非常惶恐,觉得这里真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来了一个人。他衣着寒酸,见人就点头哈腰的,一见我,就满脸笑容地说:欢迎欢迎!我很感动,赶紧和他握手,他热情地说,“我领你去宿舍吧,行李给我,我帮你拿。”办公室主任说道,“老蔫儿,昨天锅炉的水不是很开啊,以后把水烧开,不然喝了会拉肚子的……”

他频频点头,一个劲地说,“一定一定!今儿个我一定填足煤,把火搞得旺旺的……”王主任一挥手,我还在愣怔着,他拉拉我的胳膊,我会意,就跟他出来了。一出门,我就很不忿地说,“不就是个办公室主任嘛,瞧那架势,比毛主席还牛!”

那人只是“嘿嘿”笑,背着我沉重的包袱“哼哧哼哧”地上楼,到了宿舍,里面一片狼藉,地上脏得一塌糊涂,他对我说道,“小刘同志,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拖把和水桶……”我赶忙拦住他说道,“老蔫儿同志……不,老同志,还是我来吧,你能帮我送东西我就很感谢了……”

他摆摆手说,“你是文化人,这活儿是我这大老粗干的……”

不一会儿,他就拿了东西过来,连续干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又脏又乱的小屋整理好,我刚想对他说句感谢的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老蔫儿,老蔫儿,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

王主任叫他。他赶紧往外走,我这才注意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背也微驼……我在窗口上看见他站在王主任面前,王主任大声呵斥着他,说他上班时间乱跑,有事找他却找不到……我赶紧下去,想帮他解释,王主任已经走开了,我要撵上去说明情况,老蔫儿却拉住我,说道,“别说了,没意思!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对了,厂食堂的饭你若吃不惯的话,到我那里去,我让你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我嫂子?看样子他的年龄比我爸还大呢,居然把我当做了兄弟辈一样看待。不过后来我了解了情况,原来,老蔫是厂里的一个勤杂工,不光要烧锅炉给大家供给开水,还要负责打扫场院,跑腿寄信等事情,地位很低,连看大门的都乱开他的玩笑,嘴上没毛的小子们也把他呼来唤去的,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是我所遇到的最窝囊的男人了。

不过,我并没有看不起他,反而是同情加可怜。设身处地的为他想想,身有残疾,能有个糊口的工作就不错啦,老婆又有病,六岁的闺女英子将来还要上学,这一切全指着他呢,他当然得倍加珍惜工作了。

我没事时就往他的小屋跑。一是那里暖和,就在锅炉房里面用废旧铁皮劈出的一个地方,冬天里暖融融的,当然夏天里就难过了;二是嫂子能做一手好菜,平常的菜蔬到她手里就有了滋味。只是,吃饭的时候总听嫂子唠叨,说嫁给老蔫儿倒了八辈子霉,活得一点也不像男人,我开玩笑说,“嫂子,那你当初咋嫁给大哥了呢?”

嫂子不好意思地说,“刚来厂里时,他多威风啊,又扛过枪……”

老蔫儿还扛过枪?我惊奇地看着正在往锅炉里填煤的老蔫儿,感觉他和扛枪的战士相差太远了。

来工厂一年后,厂里忽然要搞卫生大清洁。以前的卫生清洁只需要把院子打扫干净,玻璃擦擦就可以了,这次搞得很大,连车间里的犄角旮旯都要求打扫得一尘不染。要知道,这可是飞机制造厂啊,地上的机油足有二指厚,我们费了半个月的功夫才打扫好,才知道,美国的一个代表团要来厂里考察,洽谈合作事宜。

那个时候,大伙儿都没见过美国人,只知道那是帝国主义国家,派了好多特务来到我们这里,伺机窃取我们的军事机密。虽然现在是合作了,但厂里要求我们,美国代表团来时,没有组织批准,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跟他们秘密接触。我们都不以为然——我们就是想接触,也听不懂人家说话啊。

一星期后,美国代表团来了。带头的是一个瘦高的人,黄头发,高鼻梁,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和我们设想的帝国主义坏分子几乎一样。只不过,那人面带笑容,走进厂门口,就大声说:你——好——大家都愣了:这个家伙居然会说中国话啊,而且还带着这里的地方口音!厂长赶紧说,“你好,布雷德先生,欢迎你来到我们厂”,布雷德还是微笑着,厂长眯瞪了一会儿,醒悟过来了:敢情这位美帝只会这一句汉语啊!他赶紧叫翻译,听完翻译,布雷德笑的更灿烂了,带着一帮子人,跟在厂长后面,听厂长介绍情况。

我们都装模作样地在岗位上,美国代表偶尔会拿起一件零件问工人,但问了也白问,我们根本听不懂对方说的啥。问了一圈后,美国代表也知道了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光看不问了。不一会儿他们就逛完了车间,个个脸上都写着“失望”二字,布雷德也笑得不那么灿烂了。我们心想:这帮孙子一定是看不起我们……布雷德边走边和厂长说:你们的技术太落后了,唉,厂房小且不规范……正说着,他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们一看,原来是老蔫儿拿着拖把低着头从车间门口经过,布雷德只顾着和厂长说话,没留神两人就撞上了。

厂长大声斥责道,“老蔫儿,你怎么不长眼……”

老蔫儿低着头说,“怪我,怪我……”

布雷德却阻止了厂长,说,“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对不起”!

布雷德向老蔫儿道歉,但还没等翻译出来,老蔫儿突然回了一句“没关系”!而且,是用英语说的。

布雷德一脸惊诧,厂长还不知道老蔫儿说了啥玩意,翻译告诉他后,他还一脸的不相信,好像翻译欺骗了他。

布雷德拉住老蔫儿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他把老蔫儿拉到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话,老蔫儿也叽里咕噜地回了一番话,布雷德一脸激动地抱住了老蔫儿,然后就笑嘻嘻地带着代表团走了。他们一去不复返,合作的事儿泡汤了。上级怪罪厂长没有准备好,厂长则怀疑美帝窃取了厂里的技术,已经没有必要再和我们合作了。而提供给他们技术的,则一定是老蔫儿无异。

的确,勤杂工老蔫儿突然会英语,把我们都震了。当厂保安人员将老蔫儿抓起来时,我们都无二话:这家伙表面窝囊,但潜伏了这么多年,是一个资深特务啊。

我则不相信老蔫儿是敌特,因为他的生活太惨了,家人跟着他受了多少累啊,他要是敌特,那牺牲太大了。嫂子每天泪水涟涟的,连饭也不愿给老蔫儿送,我只好带着饭到小黑屋里给老蔫儿送饭,我问他,“大哥,你咋整的,你还真是个特务啊。”

他摇摇头,说,“别高抬你大哥了,我哪儿有那本事。我就是一烧锅炉的……”

看来,他不想把秘密透露给我。我担心地说,“大哥,你要真是个特务,那是要枪毙的……”

他叹了口气,说,“你嫂子和英子跟着我受苦了,你回去告诉她们,我不是敌特,让她们放心……”

“他就是敌特”,嫂子抹着泪说,“几年前,他被批斗时,人家就说他是美帝特务,我原先还以为是冤枉他,因为,他在我跟前儿就没说过洋话,没想到,他藏得那么严实……”

英子只会抹着泪哭,边哭边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老蔫儿每天都用炉渣焖烤红薯给女儿,还经常给英子毛票,让英子买奶糖吃。英子爱极了爸爸,老蔫儿也宠极了女儿,我听着英子的哭叫,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办公室王主任突然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见到我他一愣,转身想走,可能是走的话更让人怀疑,就又回来,冲我点点头,说,“我给她们送点吃的,孤儿寡母的,挺不容易的……”

老蔫儿还没死呢,怎么成“孤儿寡母”了呢!我很生气地往外走,听见王主任和嫂子用方言交谈,我心生疑惑:王主任说一口吴侬软语,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地方,嫂子也会说那样的话。老蔫儿这两口子太令人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