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花一直冷眼看马艳红指挥着姐几个这几天在家的注意事项。马艳红意识到身边的这双眼睛了。于是，她就故意大声安排这些。马艳红故意叫王兰花听到看到，她在向老妈示威。她在告诉王兰花，歧视是会遭到反抗的。
马艳红辍学以后，坚持叫三个妹妹读书。尤其是艳梅，学习好，将来很有可能会考上大学，成为饮马池第一个大学生。马艳红被王兰花逼退学的时候，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她可以退学回家干活，但是几个妹妹不能辍学。王兰花当时犹豫一下答应了。王兰花的心里有自己的盘算，王兰花觉得小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先稳住不好管理的马艳红，其他几个丫头慢慢来解决。毕竟，自己的年龄摆在那，吃过的盐要比马艳红多。
王兰花不同意孩子们读书，王兰花有自己的道理。女孩子总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要嫁人，就要生孩子过日子。这跟读多少书没有一毛钱关系。女孩子最主要的是长好脸蛋，生好身段。该大的地方要大，该紧的地方要紧。有了这样的资本，就不怕男人不听话。不认识字没有关系，认识男人就好。叫男人言听计从是从被窝里开始，到了晚上没有哪一个男人肯听女人在那读书，读一百本书也不如在被窝睡上一下爽。再说，老师讲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没有用。比如红星农场养鸡的问题，其实说的都是废话。老是拿公鸡比母鸡多多少说事，有意思吗？有能耐就把母鸡产蛋量提上去，教教母鸡一天多下一个鸡蛋，那咱花学费上学也值了。再说了，养的公鸡多肯定要赔钱。这跟人养孩子不是一回事。养孩子男的好，养鸡母的好。还有书上说地球上水的面积比陆地面积大，这纯粹胡扯。除了咱饮马池有这眼山泉，别处都旱得不行。这方圆几百里除了咱这有水，其他的水在哪呢？我看就是瞪眼说瞎话，还说地球是圆的。是圆的怎么能够存住水？地球不骨碌吗？我也在地球上呆着，咋就没骨碌过？咋就没踩出溜过？不骨碌不出溜，你说我踩地球哪了？没踩边上沿上？很简单的道理，地球就不是圆的，你有本事踩一球上没出溜倒，我就信。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说地球是圆的，那咱多少人呢，咱饮马池就好几千，县城的人更多，都踩这个球，不踩瘪了才怪。
马艳红懒得跟王兰花胡搅蛮缠，王兰花不认识字，却认准死理。马艳红暂时找不到踩球不出溜的办法，就忍气吞声下地干活。干农活对马艳红来讲是行家里手，马艳红身体好是一方面。念书的时候在学校，马艳红在运动会上跑跳都是冠军。马广太因为有木匠手艺，出去干活，就比在家种地收入多。所以马广太不爱干农活。王兰花呢，生性喜好享受。她主要心思都花在如何生小子上了。每天早上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是喂马广太一枚生鸡蛋。
马艳红每天早上都能够准时收听到那枚鸡蛋磕在炕沿上的脆响。王兰花咯咯浪笑，鸡蛋磕破以后，手指甲一抠，鸡蛋就出了一个小洞。然后放到马广太的嘴巴边上，叫马广太吸。“哧溜”一声，鸡蛋清和鸡蛋黄伴着鲜腥味吸进了马广太的肚子里。这样，马广太办那事的精神头特别足。王兰花热衷马广太耕耘自己这块地，却忽略了山上的土地，干不过来就撂荒。马艳红不同意，这是马艳红的性格使然。庄稼人放着庄稼不种，像什么话？家里虽然没有男孩，可是马艳红不想啥事在饮马池都落后，不能叫人看笑话。据马广太说，马艳红这样的好强随她死去的爷爷马增收。
王兰花到了医院病房，看到下身空荡荡的马广太，王兰花马上嚎哭不止。马艳红感觉很烦，躲着哭天抹泪的王兰花。其实王兰花的嚎哭，还是起到应该有的作用。马艳红之所以愿意带着王兰花来医院，也是这样的打算。王兰花一哭一搅，势必影响建筑老板的理赔。果然，建筑公司那边也被王兰花哭得烦起来。马艳红每天都带着王兰花去建筑公司办公室，马艳红谈事，提前嘱咐叫王兰花进办公室就撒泼坐地上嚎哭。去了一天以后，王兰花觉得坐地上凉屁股，不知道在哪淘弄了一块海绵带着。被马艳红及时发现，没收扔掉了。王兰花很生气，在马路边上抗议罢工。马艳红说，你不是能哭吗，就得有诚意，不能叫人家看出来你虚情假意。王兰花不爱听，觉得马艳红的话硌耳朵。顶撞说，你就能够豁出你妈来。你咋不哭呢？马艳红说，你叫我辍学，我眼泪都流干了。现在眼窝子深，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兰花说，你眼窝子深还有理了，马广太可是你亲爸。马艳红说，亲爸怎么了，我爸没死。我就哭不出来。王兰花说，好好，我不跟你拌嘴，我算白养你了。
别看娘俩在外面如何吵架，只要一进办公室，王兰花马上就会敬业地进入角色。“噗通”一声趴在地上，连数落带唱，开始千年谷子万年糠地哭诉。引得办公室外面天天人满为患，都来看演出一样。建筑公司的老板实在扛不住了，在跟执拗的马艳红谈判的时候节节败退。马艳红不多说话，条件开在那，然后就静等结果。任凭建筑老板那边派来什么样的说客，都只能听到王兰花的声音：唉哟我的天啊，露出了脚趾尖儿。孩子爸命真苦，家里塌了天儿。两腿没了影，不能再撒欢儿。没有了米和面，祖坟冒黑烟儿……
不到半月的光景，王兰花的哭唱叫建筑公司的老板濒临崩溃。老板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全线溃败下来。马艳红乘胜追击，额外把办公室门口一台大冰柜给要了来。建筑公司老板本来想不给，听了马艳红要冰柜的理由，只好点头应允下来。
马艳红和王兰花推着这台大冰柜往医院走。王兰花心花怒放，有了大冰柜，以后吃雪糕就不怕化了。王兰花甚至谋划着在饮马池开商店，进雪糕冰棍就放冰柜里。还要卖熟食和冰镇啤酒。没有想到马艳红的一句话就彻底浇灭了王兰花的热情。马艳红说，这大冰柜，谁都别给我乱动。王兰花不服气，说，这冰柜是我哭来的，你想干啥？马艳红一字一顿地说，这冰柜冻我爸的俩腿。王兰花站在马路上钉子一样钉住，不错眼珠地瞅马艳红。说，你没病吧，你冻人腿？跟我进的熟食掺一块？马艳红说，等我爸没的那一天，不能没有全尸。王兰花说，你脑子是不是被门框给夹不好使唤了？你弄俩人腿冻上，一天浪费俩电字，再说这玩意搁那里面，不害怕吗？马艳红说，我爸的腿，害啥怕？你不是总抱着我爸的腿叫使劲吗？
王兰花被噎得“哏喽”一声，没了话说。
马广太在医院住了两个半月，娘俩在医院吵了两个半月的架。马广太醒来了，都是王兰花和马艳红在医院伺候。期间马艳红一周回饮马池一次，每次都要检查妹妹们完成的任务。好在艳梅很懂事，家里一切正常。有时候曹红柱过来帮着干一些重活，听说给高粱打药都是曹红柱帮着的。马艳红就特意去曹红柱家感谢，买了罐头和白糖，送给曹红柱的寡妇妈。
自从有了那天晚上摩托车上的亲密接触，马艳红做梦一直会梦到曹红柱。曹红柱年龄比马艳红大一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曹红柱老早就跟着马广太学木匠手艺，现在基本是可以独当一面了。马艳红喜欢这种务实的男人，上学的时候班级里的小白脸也不是没有，都进不了马艳红的视野之内。
夏天燥热，睡不着就显得夜长。正赶上邻村放露天电影，曹红柱开着摩托车到马艳红家的坎下，在山泉边上擦洗摩托车。擦完朝着马艳红家的房子喊，看电影去喽。马艳梅正在锅里温猪食，这段时间的历练，使得艳梅成熟了许多。除了上学读书，家里的活计也没有扔过。听到曹红柱在喊，艳梅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想紧把手抓紧完成，刚到门口被姐姐马艳红挡住。马艳红说，明天还要上学，看哪门子电影。赶紧在家歇了，这俩月为了爸的事折腾够呛。人家曹红柱没少帮咱们家，我代表全家感谢感谢人家。马艳梅看着大姐，怯怯地说，不是都买了罐头和白糖吗？马艳红说，这事你别管了，这段时间你受累了，大姐心里有数。好好念书，考大学我供你。
马艳红简单收拾一把，抓件薄外套出了家门。看曹红柱在摩托车上等着，就灵巧地蹦上摩托车。
电影看得马马虎虎，外国的电影说话总是感觉别扭。还有，男人和女人总是亲嘴，亲得“嗞嗞”响。马艳红一直纳闷，男人和女人好就要亲嘴吗，爸妈好就从来没这样过，他们的好都是直奔主题。可是爸妈的事实在是烦人，还不如亲嘴文明。看电影的路上，曹红柱不时停下摩托车，去路边的果树上摘下青果。在饮马池这样的行为不算偷，“青瓜青枣，谁见谁咬”。摘了果子，给马艳红吃。马艳红忽然感觉自己在恋爱了。马艳红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有种感觉苏醒了，像成长的庄稼一样，发出了拔节的脆响。有一颗眼泪分明在眼圈里转了转，马艳红赶紧调整好，那份感动才没有叫马艳红失去矜持。看电影的时候，曹红柱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马艳红。马艳红愣了下，没有挣扎。曹红柱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湿津津的。马艳红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叫“十指连心”，曹红柱的十指有明显的颤抖。马艳红提高了警惕，努力保持着跟曹红柱的距离。好在曹红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湿津津地握着马艳红的手。
回来的时候，在那眼山泉边上停下摩托车。曹红柱没有像以往那样，等马艳红下车就调头开走。摩托车熄火了，曹红柱在黑暗里看着马艳红。深夜，周围没有灯光。只有秋虫呢哝。安静地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马艳红说，你快回家吧。曹红柱说，我想抱抱你。马艳红迟疑一下还是叫曹红柱抱了。没有想到曹红柱抱了以后，开始亲吻马艳红的鼻子，然后是脸，然后是嘴巴。马艳红咬着嘴唇，曹红柱的舌头几次想进入无果。马艳红感觉全身过电一样酥软，像泥一样软。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有些窒息地惊颤。马艳红激灵一下，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曹红柱的舌头再来撬马艳红的两片嘴唇的时候，马艳红突然想起了高粱地里看到的那条粗大的蟒蛇。蟒蛇有条猩红的舌头，朝着自己贪婪地伸过来……
马艳红的身体有了反抗，这时候的曹红柱完全没有意识到马艳红的变化。开始的顺畅叫他忘乎所以。曹红柱的力气很大，他的手开始就在马艳红的腰间游弋。突然就大了力气，快速地伸进了前面衣服里面，摸到了马艳红的胸前。马艳红触电一般尖叫一声，扬手给了曹红柱一记耳光。曹红柱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傻了，愣愣地看着马艳红。马艳红又羞又恼，她快速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马艳红有点后悔自己没戴胸罩。马艳红一直戴不惯胸罩。没有想到这下子叫曹红柱占到了便宜。
曹红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站在马艳红的面前。马艳红气呼呼地说，耍流氓！曹红柱不知所措，还是傻站着。马艳红说，看在你是我爸徒弟的分上，我饶了你。走吧。曹红柱捂着肿胀的脸启动摩托车，马艳红喊，站住，告诉你，这件事情，谁都不能跟谁说。知道了吗？
曹红柱小声忙不迭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艳梅还没睡。马艳红也没开灯，心怦怦跳着慌慌钻进了自己的被窝。艳梅问，曹红柱送你回来的？马艳红“嗯”了声。马艳梅继续问，摩托车在门口停了？马艳红不耐烦地说，灭火了，修好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怎么这么多的话。这次考试很重要，你要争口气上重点高中。别一天天没心没肺的样子，爸出事了，妈又看不上咱们，艳丽和艳秋还小，你不能叫饮马池人看咱的热闹。
马艳梅马上蔫了，嘟哝着翻个身。不一会儿传来酣睡的气息。马艳红却一下子在黑暗里失眠了。马艳红的脸火烧着，被曹红柱突然摸了，现在感觉肉里的神经还在紧张地跳动。马艳红觉得自己出手还是重了，想起曹红柱的那份尴尬样子，马艳红忍不住在被窝里“咯咯”笑出了声。
这个时候，艳秋梦游起来。下地，在地中间转圈。然后奔柜子，翻找东西。不时问一句，爸买的蛋糕搁哪了。马艳红也不回答，继续窃笑着看滑稽的小妹妹。
秋天的时候，马广太从医院回到饮马池。开始是乡亲和亲戚都来看望慰问，短暂的热闹过后，王兰花娘几个都要重新开始面对琐碎的日子。
马广太整天躺在炕上，不能出去了，也不能赚钱了。大小便都要在屋子里解决，不管怎么开门窗，屋子里仍然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骚臭味道。王兰花经过漫长的煎熬，已经变得不耐烦起来。开始只是抱怨，发展到后来诱发了她哭天抢地数落瘾。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大呼自己命苦，高一声低一声地进行文艺说唱。
马广太的脾气变得暴躁异常，王兰花一说唱，马广太就大声叫骂。新的家庭矛盾开始日趋明显起来。马广太的残疾，影响了整个家庭的格局。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不见了。王兰花以往的优越一下子没有了。以前马广太的言听计从，现在要王兰花加倍地偿还回去。这叫王兰花有点无法适应。在这个家庭里面，给马广太洗澡擦身子，端屎端尿只有王兰花一个人适合。这个角色无可争议地被王兰花垄断了。尿壶不能叫四个丫头端。夫妻间也是需要距离的，距离产生美。可是马广太像婴儿一样，吃喝拉撒完全放大到王兰花的面前时，王兰花彻底缴械投降了。与其说是马广太叫王兰花缴械投降，还不如说王兰花是被残酷的现实击垮。现在的状况，王兰花即使投降也不解决问题。生活的阵地还在，对方不接受你的屈服，你就得拿起生活的破扫帚，愿意不愿意也得去面对每天凌乱的残局。
在艳梅读书的问题上，王兰花跟马艳红再次起了冲突。王兰花认为，马广太已经这样，她要有一大部分精力和时间耗在伺候马广太身上。马艳梅初三毕业，考高中的成绩不错，被县一高录取。王兰花不同意马艳梅去读高中，理由还是先前那一顿类似踩地球的种种谬论。还有新加的条款，马广太出事以后，全家的担子很重。少了一个在外面打工赚钱的劳动力，艳梅辍学的话，势必要解放一个人出来。现在整个饮马池的形势很严峻，家家都有外出打工的人，有的全家都到县城租房了。照这样的发展态势，没几年，马广太家就得沦为穷困户。一到过年过节，县里乡里来干部虚头八脑拎着大米豆油上门，然后全家就在电视里出现。那是光荣的事情吗，是丢人。是给那些当官的做样子，叫他们美，你丢脸的事情。马艳红坚决不同意马艳梅辍学，理由很简单，自己没有能够读高中考大学的梦想一定叫马艳梅实现。还有，马艳梅是具备这个潜质的，如果一旦考上大学，那就是饮马池的第一个。这个第一比家里有钱第一要光荣。
王兰花往地上呸三口，说，光荣个屁。没有钱，都得喝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