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奔跑的冰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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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饮马池的女人(1)

饮马池其实没有池,只有一眼欢快的山泉。辽西十年九旱,这脉溪流四季长流不绝,堪称奇观。县志可考,很早的时候,就有这眼山泉的。溪流不大,却也从未断流过。传说曹操东征乌桓的时候,率军打此路过。兵马皆口渴难耐,突见一脉细流,自崖隙涌现。虽少得可怜,但总算能够缓解饥渴。曹操遂命令在此歇脚,军士开始饮马安营。谁想到,千军万马饮过,这脉山泉依然奔涌如旧。曹操询问本地住户,却发现此村无名。于是,就赐名饮马池,赐这里的人家曹姓。现在当地的人家确实以曹姓居多,饮马池的名字也一直流传至今。

王兰花家房子就在山泉边的坡坎上,是那种老式的土坯房。王兰花的男人叫马广太,是木匠。在饮马池,谁家的男人有个糊口的手艺,是受人尊敬和羡慕的事情。王兰花当初嫁给马广太,就是看中了这木匠手艺。在乡村,过日子是离不开木匠的。盖房子搭屋,甚至是死人做棺材,都是木匠的事情。有门木匠手艺,能够赚来一些活泛钱,日子在饮马池就显得富裕。后来乡政府给饮马池修了公路,村口有了班车直通县城。不但便利了交通,也把城里的讯息快速传递到了偏僻的饮马池。

很快,木匠的手艺就有了分支。分为了乡村木匠、建筑木匠和装修木匠。乡村木匠还是那种老手艺,做门窗,盖房子。工具还是那样简陋,这些年乡下建老房子的人家渐渐不多了,基本处于没有活干的状态。年轻的乡村木匠纷纷转行,成为了后面两种手艺人。木匠工具也从原始的手工状态演变很快,有了电锯和电刨子。建筑木匠需要支模板支合子,活计累,但是赚钱多。还有就是装修木匠,这个工种要求技术性强一些,城里的主人也不是很好伺候,需要头脑灵活,懂得经营。马广太就干了建筑木匠,这个工种比较适合马广太。不用操心,有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跟着他们干活就可以了。马广太从城里回来,说,真是不得了,原来拉大锯扯大锯,一根木头拉上一天的活计,有了电锯吱啦啦几分钟就把圆木拉成了薄板。看来科学真是不得了,发展得这般快速,木匠的老祖宗鲁班恐怕也想不到。

兴奋的马广太跟王兰花商量,翻建房子的事情先往后拖一下。攒下的积蓄先购置电锯电刨子,这样到县城干活就方便些,像马广太这样手里有现成的工具带着,就会额外给加些工具磨损钱。等于借了他们的粮食养自己的母鸡,下的蛋还归了自己。俗话说手巧不如家什妙,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王兰花的野心很大,她想成为饮马池的富户。

王兰花和马广太结婚以后,一直想生个儿子。谁知道天不遂人愿,连续生下了四个丫头,带把的小子就是无影无踪。四个丫头依次取名为艳红、艳梅、艳丽、艳秋,各个倒是生得眉清目秀,不过那不是两口子想要的结果。弄得马广太自己都失去了信心,王兰花一直给鼓劲,只要马广太从县城干活回来,王兰花老早就钻被窝,呵斥四个丫头睡下,然后开始跟马广太折腾那事。一铺大炕,睡了大小脑袋瓜六个,晚上难免出现尴尬。王兰花求子心切,顾不得许多,干起事来大呼小叫。有一次,两口子正在兴头上,老丫头艳秋突然起来去外屋撒尿。吓得马广太抓起被子遮住酥白,脑袋快速地缩到王兰花的胸下猫起来。艳秋撒完尿回来,却不上炕,在柜子那翻找东西。马广太骑花难下,不敢出声。王兰花恼了,骂一句,死妮子赶紧上炕。艳秋打小有个毛病,睡觉好起来梦游。听王兰花喊,艳秋清醒了许多,问王兰花,我爸买的蛋糕搁哪了?王兰花又好气又好笑,小声说,在第二个柜子里,你拿两块,别叫你姐姐知道。

王兰花话音未落,炕上突然跳跃起两颗脑袋,是艳梅和艳丽,齐喊,妈偏心眼,我也要蛋糕。更为奇葩的事情是,大女儿艳红突然狠狠地把俩妹妹摁下,骂到,没心没肺的馋猫,没眼高低看不出火候!人家不稀罕咱,自个还踩鼻子上脸!

这件事情出了以后,王兰花跟大女儿马艳红的关系对立起来。王兰花跟男人马广太说,这丫头有反骨呢。马广太没当回事,没有想到马艳红第二天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伙同妹妹把厢房的门板给拆了,王兰花气得大骂。姐几个也不听,抬了门板,在炕的中间立了起来,这样一铺炕就被隔成了两铺炕。王兰花的脸羞得通红,晚上再跟马广太干事的时候,看到那扇门板就有了收敛。有一次马艳红跟王兰花走个对头面,马艳红扭头不看王兰花。王兰花骂到,你个贱人坯子,带头跟我作对。人家有小子的扬眉吐气,女人一辈子还不是那点事,嫁个好男人,生个带把的传宗接代。你们这帮丫头片子,都是搭钱的货。马艳红不示弱,瞪眼瞅着老妈王兰花,顶嘴说,你不睡觉就别耽误别人睡觉。兴有人不要脸,也兴有人要脸。

马艳红话不多,却字字句句往王兰花的心窝子里戳。王兰花听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马艳红那年十六岁,敢跟王兰花顶撞触犯全家的权威,胆子不小。在这个家里,王兰花一手遮天,马广太老实巴交,与世无争,只知道吃饭干活配合王兰花做娃娃。娘俩的关系恶劣,主要原因就是王兰花重男轻女。艳梅和艳丽、艳秋年龄小,不敢说什么。马艳红可不怕这一套,这股火气跟王兰花反对她继续读书有关。马艳红想继续上高中,考大学,王兰花死活拦住说丫头读书浪费钱。马广太在外面打工赚钱,家里的土地多,妹妹们年龄也小,需要马艳红在家里效力。马广太是没有主见的,王兰花说什么就听什么。对于耳根子软的爸爸,马艳红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不过,她带头用门板把一铺炕隔开,不想看到王兰花和马广太肆无忌惮地造人。

马艳红这样的举动,的确惹恼了王兰花。

消极怠工或者顶撞不干活,这都是另外一回事,跟这件事情的性质不一样。隔开一扇门板,其实是在向王兰花示威,是宣布她已经翅膀硬了。王兰花就这件事情,本想争取马广太的支持,在家庭内部彻底治治马艳红的嚣张。杀一儆百,也好管理其他三个丫头。谁料到马广太不支持武力镇压,这事只好不了了之。马广太认为这扇门板立得好,有想法有创意,不然自己晚上干那事心里真有负担。那边四个丫头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睡死,这边就真刀真枪开战,的确欠妥。就如那天艳秋梦游的事情,其实姐几个都没有睡着,这样的情况以后一定要杜绝。毕竟,闺女们都慢慢长大了。何况在马艳红读书这件事情上,家长是不该不支持的。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主要还是王兰花和马广太在思想上意识不到女孩读书的必要。

王兰花没有办法,知道整治马艳红时机尚不成熟。就埋怨马广太说,都是你给惯的,你看着吧,你的大闺女早晚得反天。

后来王兰花一直找茬收拾马艳红,马艳红平时不怎么说话,却很有心计。几次斗智斗勇,叫自己的老妈没有办法。那几个丫头,明明被王兰花训导得服服帖帖,可是马艳红很快就能够顺利地叫姐几个倒戈。王兰花嗑着瓜子,点着几个丫头的脑门骂,真是没有良心的东西,她是你们的妈还是我是你们的妈?她给你们灌什么迷魂汤了,你们就这么听她的话。

骂归骂,一家人过日子的心气还是很足。王兰花的苛刻其实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马广太家能有个儿子,为了能够早日翻盖新房子。至于歧视女人的思想,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没有办法改变。马艳红跟三个妹妹分析说,这样的恶习是从咱姥爷和姥姥那传来的,你们三个不能总听妈的。妈心里就想着给咱生弟弟,她打心眼里是不指望咱们几个的。所以,咱们姐四个必须团结,必须要争这口气。妈叫你们干什么,你们都得向我汇报。妈那有啥事,你们都得告诉我。

三个妹妹就忙不迭地点头,说大姐,我们听你的。

那一年高粱扬花的时候,马艳红正在地里给高粱打药,听见大道上曹红柱的摩托车突突着进了沟里。马艳红的耳朵尖,听出了摩托车是到自己家的坡坎下停的。坎下正是那眼山泉的源头,车到这里就上不去了。接着就听到王兰花一声歇斯底里地哭喊。然后是几个妹妹炸锅般喊叫的声音。马艳红意识到家里有事了,挎着喷雾器上了高坡,朝家的方向喊,在这呢,嚎啥?

艳梅哭着喊,大姐,爸出事了。

马艳红拽下屁股上卡着的药箱,分开高粱棵的羁绊,奔下了小道。没有往家的方向赶,一溜烟奔村口。那是班车站点,马艳红要进城。曹红柱骑着摩托车从后面追上来,到马艳红跟前慢了下来。马艳红一抬腿,灵巧地蹦上摩托车。摩托车憋着劲放几个哧溜屁,箭一般就没影了。这个时候,王兰花才在三个丫头的簇拥下奔出了家门。王兰花像只没头的苍蝇,带着三个小苍蝇嗡嗡叫着不知所措。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把娘几个团团围住,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兰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在城里跟马广太一起干木匠活的曹红柱回来送信,马广太出事了,叫人去医院签字料理后事。好心的村民就架住王兰花的胳膊,王兰花顺势撒泼般哭嚎起来。三个本来跟亲妈不亲的丫头,见大姐没了影踪,只有喷雾器扔在地头,也不知道怎么办,围住王兰花一起大哭。这样哭来哭去就营造了死人的气氛,后从山上地里干活赶来的乡亲,出于礼貌拿了纸钱过来。王兰花哭着头脑还很冷静,进屋从柜子里翻出白布扯成了孝布,给三个丫头戴上。王兰花没有走出过饮马池村,更没有去过县城。她能够做的,就是带着三个丫头哭。

在曹红柱的摩托车上,马艳红打听清楚了马广太的情况。马广太在脚手架上干活,风大,脚手架倒了,马广太掉下来以后再被砸中。伤势很重,需要家属赶紧到医院签字做手术。马艳红一路上都表现得很冷静,她死死咬着嘴唇,不像王兰花和三个妹妹那样,不管什么情况就先招架不住大哭一场。

马艳红在马广太的手术书上签字,抢救还算及时,马广太的命保住了。可是马广太的双腿需要截肢。马艳红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重症病房里昏睡不醒的马广太,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幸好这次干活的建筑公司老板实力不小,也还算正规。手术没有耽搁,答应等马广太醒来以后再商量赔偿的事宜。马艳红往饮马池村委会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聋子四叔,喊半天也没听明白。马艳红心想算了,还是回家当面说吧。

晚上县城医院没有通往饮马池的班车,马艳红叫曹红柱骑摩托车带着回去。曹红柱本来有些累了,无奈马艳红坚持回家。俩人先去小饭馆吃了顿饱饭。马艳红因为在庄稼地里打药走得急,连衣服都没换,身上没有钱。曹红柱大方地说,哪能叫你掏。再说,师傅对我也不薄。

曹红柱是饮马池村李寡妇家的儿子。马广太看曹红柱孤儿寡母不容易,就收了曹红柱为徒,带着他干了一年多木匠活。曹红柱很有心计,现在已经能够独立看图纸了。

摩托车开得快,马艳红白天干活劳累,再加上在医院着急上火,眼睛有些发沉,想睡觉。曹红柱赶紧停下摩托车,叫马艳红清醒一下。俩人支上摩托车,就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曹红柱说,你实在挺不住就靠着我睡一会儿。你醒着,我开摩托车还精神点。马艳红感激地看一眼曹红柱,心想这个男人心地还真不坏。本来是想睡的,可是突然静下来以后,马艳红一下子精神了。她轻轻叹口气,曹红柱知道马艳红为什么心事重重。曹红柱说,师傅这是万幸,从那么高的脚手架掉下来的人,还没有能够活下来的呢。

是啊,命保住了比什么都好。腿断了,人还活着。人活着,姐几个就是有爸的人。人在,日子就不怕过不好。马艳红听了曹红柱的解劝,悲伤的心情也缓解了很多。既然睡不着,就起身说,咱们回家吧,家里不知道情况呢。

曹红柱的摩托车买得比较早,当时还是马广太拿的钱。说是等曹红柱挣钱以后再还,其实一直也没再提这事。马艳红的头触碰到曹红柱的背上,激灵一下躲开。坐摩托车来的时候,马艳红一直努力跟曹红柱保持着身体上的距离。基本是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抓着曹红柱的衣服。现在是天黑,马艳红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曹红柱也回头说,你累的话,就抱紧我,别掉下去。

风声很大,曹红柱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在路上没有一个人,谁都听不到。马艳红的脸有些发烧,她大了胆子把头贴上去。一股属于男人的汗液味道扑鼻而来,有腥咸的味道,也有迷乱的荷尔蒙气息。马艳红一时竟然有些恍惚,这是马艳红第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触男人。马艳红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马艳红进院子,就听见王兰花的干嚎。在这半夜里显得特别刺耳。看着满院子的丧纸,马艳红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飞了烧纸的盆子。三个妹妹都惊慌失措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大姐。王兰花回过神来,骂到,你个死妮子,你爸出事了,你跑哪去了?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没事人似的。马艳红说,我爸没死,你们嚎哪门子丧?他刚做完手术,腿没了,命保住了。王兰花傻愣愣地听完,脱口说一句,没死啊?那腿没了,能赔几个钱?马艳红冷笑,朝几个妹妹吩咐着,把这些晦气的东西都收拾掉,不准再哭了。艳梅瞅着院子里的丧纸发呆,喃喃地问,大姐,这些东西都烧了吗?马艳红说,不烧,烧了就等于咒咱爸死。都收拾起来,等妈老了给妈上坟就不用再买了。

王兰花指着马艳红的背影骂,有这么咒你妈的吗?丧门星,你跑医院去都不打电话说一声你爸没死。害得我们在家里傻等。你还有理了,啥事你都抢前逞能。这个家没有你好像不能过了,你是一家之主啊,那啥事以后就都听你的。

马艳红回过头来,认真地对王兰花说,好啊,话可是你说的。

早上起来,马艳红开始收拾东西。嘱咐几个妹妹在家里该干嘛干嘛。简单交代了马广太的伤情。叫王兰花抓紧时间收拾一下,一会儿就去村口坐班车去医院。因为不知道这次进城回来的时间,马艳红皱着眉头想这些天家里怎么办。嘱咐三个妹妹晚上早点插门,谁叫门都不能开。还有,已经告诉了曹红柱,他会经常来家里探望。

嘱咐完这些,还要安排给高粱打药的事情。这几天高粱招了蜜虫,需要打药。“乐果”药瓶在茅房外面的墙根下。用时把喷雾器灌满水,艳梅力气小,就灌半桶水。兑“乐果”的时候戴手套,别把药弄手上。不用看说明书的剂量,把“乐果”瓶拧开,往瓶盖里倒农药。一瓶盖半农药兑半桶水就成。打药的时候要围上围脖,穿严实的衣服,高粱叶子容易拉伤皮肤。还有,打药最好的时间就在中午偏热的时候,不要偷懒。听天气预报,要是下午有雨,中午就别打药。要是糊弄我,就是糊弄庄稼。高粱被蜜虫吃了,就影响粮食产量。爸这次双腿都没了,以后的体力活都得咱们干。糊弄我就等于糊弄自己一样。干好了有奖励,姐姐不会亏待了你们。艳丽放学就赶紧给毛驴割草,毛驴现在怀着驴驹呢,驴驹下生就是钱,现在不能掉膘。艳秋小,写完作业负责看家,喂鸡喂鸭。猪食你二姐会弄,泔水缸太深,你够不着,千万别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