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不敢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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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晚情(2)

肖贵山对雪老太好,好得如同长工对主人。顾家憨人见此情状,生出嫉妒,也很后悔,不该耍了强暴,毁了面情,若不是那一招,土改时就不会遭捆,遭批,雪家花儿就会插在他这堆牛粪上,现在后悔晚了,只得光棍一生,香火断绝无疑。雪老太知恩图报,在她眼中,肖贵山是真男人,也是她生命中的靠山,她要为他献身,让他根脉传承。结婚刚刚四年时间,她为他生了两个崽,为怀恋武汉的胡汉平,便将老大取名思平,老二取名思武,虽为人妻,虽为人母,但却没忘掉姓胡的,竟连那个她不知什么模样的城市,她都装在心中。

孩子像门前那槐,天天茁壮成长,雪老太常常坐在树下,教孩背诗,教孩写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每次自己念着诗,情不自禁落泪,惹得孩娃问她:娘,怎么了?她总是把眼闭着,让泪消失。有一天,老大思平说:娘,我给你背首诗你听,看我背得好不好。雪老太连声说好好好,就让思平背。思平将手挽在背后,摇头晃脑背起来:汉平劝你别难过,你不要自责好吗?日子长着,多多珍重,度过苦寒便是春!我从江城到这里,能为你解一时之患,也是万幸,可惜未能更好地帮你。我这一别,也许三生难见,思索再三,觉得槐树常绿,就想栽植一棵,延长思念,恭祈多福。

雪老太一听,不禁大惊,这是胡汉平留下的信,怎么让儿子发现了?她急忙追问思平:你说,从哪儿看到这些东西?思平说:我在你的梳头匣里看到的,就背了。雪老太吓得脸红,这事要是让肖贵山知道了怎么办,便逼着思平说:那首诗在哪儿?快给我!思平从兜里拿出一张皱纸,交给娘了。雪老太嘱咐说:这诗千万不能在外面背。

从此,这封信成了雪老太珍藏的东西,她总是随身带着,再也不敢四处乱放。谁知一日,思平在巷子西头玩,到底是小孩,与伙伴们玩得来兴了,就要比着背诗,先背: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后又背:汉平劝你别难过,也不要自责好吗?日子长着,多多珍重,度过苦寒便是春!我从江城到这里,能为你解一时之患,也是万幸,可惜未能更好地帮你。我这一别,也许三生难见,思索再三,觉得槐树常绿,就想栽植一棵,延长思念,恭祈多福。

巷子里的大人,识文断字的不少,觉得思平这诗不像是诗,倒像情书,就试探着问他。这一问,小孩心浅,全都露了,使得追问者更觉好奇,要找了那张纸看。思平说:娘藏了,不让我在外面背。于是,巷子的人患了邪症,开始谣传起来,说雪老太情重,与那姓胡的勾奸,有信为证。后来顾家憨人知道了,想到姓胡的捆他斗他,让他到手的丽人丢了,气愤得受不住,暗自咬牙说:姓雪的娘们儿,以后有你好受的!

有一天,肖贵山在井里挑水,顾家憨人突然扔来一顶绿帽子,正好盖在他头上,阴冷地笑了一下说:你这肉头,戴这个好看!肖贵山知道,叫男人肉头,就是老婆偷了男人;只要戴绿帽子,丈夫就没脸见人。肖贵山翻了顾家憨人一眼,说:你这****的不正经,没吃到葡萄就说酸。顾家憨人说:你回去问问你老婆,那年的一天晚上,我去巷子东头有事,正遇上你老婆和胡工作队员在槐树边亲嘴,见我去了,姓胡的就走了。肖贵山说:我老婆是有知识的人,哪会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你滚远点,别贬作我老婆!顾家憨人摆摆头说:你这男人窝囊,自己吃亏了,还给自己宽心。你知道吗,你家思平不是你的种,是那个姓胡的人的种,你老婆肚里有了孩子,才跟你睡,你也不想想,凭你这模样,她愿嫁你吗?肖贵山一想,心里陡地不是滋味,垂下头,把绿帽子取下来,狠狠地扔了,愤愤骂道:滚你娘的蛋,不允许你骂我老婆!顾家憨人不恼,继续说:你不信就回去问你思平,让他给你背诗,你知道吗,那是情书,你这辈子肉头当定了!

肖贵山面子上从容,心里却装进了一块石头,回家后,一连几日不说话。雪老太不解,平时老老实实一个人,怎么变成闷葫芦了,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肖贵山不理。雪老太又问:外面有人惹你了吗?肖贵山照常不理。雪老太说:天天干活是不是累了?这时,肖贵山狮子一样发了怒:我怎么的你自己明白!你这个破鞋,不要脸的东西!你偷人养汉当我不知道吗?接着,将思平叫过来,一耳光将他扇倒,仇恨地说:你这个野种,给我滚远点!

雪老太一下子哭了,指着肖贵山说:有火就朝我发,怎么要打孩子呢?肖贵山逼视着思平说:你把诗背出来我听,看都是些啥臭话!思平知道,是娘的信惹的麻烦,哪敢再背,只有抽泣着背娘教的另一首诗: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雨……好在思平没有背出那信,若是背了,肖贵山必会砍了那棵槐,杀了家里人。

以后,肖贵山变了,这愚人再不像从前,常常死睡,常常发怒,隔三叉五,就寻着茬儿,在雪老太面前发一通脾气,抑或揪住思平一顿痛打,一个安静的家,开始变得不平静了。顾家憨人也助阵,见了肖贵山就问:和你那口子睡在一块,是个啥味?肖贵山一听便怒,厉声骂道:滚你娘的蛋,老子不喜欢听这些!顾家憨人说:我同情你,累死累活把人家娃养着,不如我这样,耍着光棍不怄气。这些话,深深地印在肖贵山的脑子里,折磨着他的精神,愚笨之人,遇事难以消解,他仅靠发怒来泄愤,仅靠痛打思平来抚伤。雪老太纵有千张嘴,岂能鸣冤?家破碎了,幸福没有了,可怜的是思平,小小的肉体,被肖贵山摧残得体无完肤。思平十六岁那年,这里开始修铁路,直接通往武汉。为使儿子脱灾,雪老太送思平参加了建设,走时,捧着儿子的脸说:好好干,以后有出息了,你就留在武汉,不要再回这个家了。

思平点点头,记住了娘的话。果然,几年后,铁路修通了,儿子真的留在了武汉。肖贵山长期积怨,伤心伤肝,不久,也就撒手人寰,雪老太再次成为孤单的女人。她连续收到胡汉平几封信,知道批斗他的风潮已过,他躲闪多年,又回到了武汉。这些信是她的精神力量,每天在家,一遍遍细读,且常坐在槐树下,回想已逝的往事。她要把自己的事,也如实告诉给他,就写信说:汉平,吾本良家,幼承慈训,调铅传粉,深处中闺,谨循妇德,未解举案以齐眉。天与荣华,亲怜巧慧,冰为神而玉为骨,皆赞佳丽。然正及芳年,孰料命薄,竟遵父命,配嫁孱弱老者,虽腰缠万贯,吾又能享几文?真乃后悔莫及!但荣华时日虽短促,老夫毙命,在你搭救之中,洁身未染,吾真感激万分。后因不甘寂寞,加之你的劝说,嫁于憨夫,重为人妻。始初日子尚可,只怨憨夫胸隘,嫉吾妒人,便怒如狮虎,伤及吾身,损其骨肉,导致憨夫自毙,吾再沦为寡妇。这般日子,纵对月白之宵,遇风清之旦,强与语,强与笑,亦难免生出缕缕忧思,如宋代淑贞,遇蹩足婚姻而产生的怨恨,将长久停存吾心。今生来世,不奢荣华,但求顺逸,何处为吾家?何为吾归宿?

雪老太磕磕磨磨,历经风雨七十年,孩子大了,她也老了,人生如梦啊,她一共收到胡汉平五封信,但倾心诉情,也给胡汉平写了五封信。她常想,胡汉平变成什么模样了?还是那样单薄吗?那个胡家巷子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眨眼之间,思平在武汉已呆多年了,有了闲时,风风光光回来看娘,人长得满面红光,对人很礼节,大家都说:这孩子从小就有出息,诗背得多,文化深得很。也有人说:是他娘教得好,贵富人家,后人有为,早迟都会做大事情。大家说得没错,思平仕途顺畅,青云直上,很快就做了铁路局副局长。那天,思平开着车从武汉回来,一到巷子里,大人小孩都撵着车跑。顾家憨人低垂着腰,也附在人后,待思平进家时,他竟挤到门里边了,喘着气给思平提要求:你是巷子里出来的大官,要是哪里有下力的活儿,别忘让我去挣几个板儿,要活命啊。思平说:我放在心上吧,只是你年岁大了,哪里干得了?顾家憨人说:你问你娘,我从小时起,都是给她干活的人,现在挣饭吃的事,我还能行。

雪老太见顾家憨人罗嗦,很觉厌烦,便挥了挥手,毫不客气地说:你不要再说这些了,现在不是过去,你想给人家干活,就去找别人吧!思平到底身价不同,也就顾着乡亲面子,柔声细语地说:老顾,我和娘还有点事,你走吧,反正你说的事我记得。顾家憨人听了这话,又点头,又哈腰,退着出门了。老二思武鄙视顾家憨人,对着背影骂道:一股臭味,真是贱人!思平笑笑说:别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够可怜的。雪老太对思平说:做了官,我高兴得很,总算给老娘挣回了大面子。思平说:娘,当官当兵都是做事,没给你挣到什么面子。我这次回来有个想法,你受苦受难养大我和思武,现在你也七十岁了,我想接你到武汉去度晚年。

雪老太一听,浑身的血开始沸腾起来,武汉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还有她的思念,儿子这么体贴,也算圆她的梦啊!然而,她不好激动,面子上仍显得冷静,问思平:武汉大么?思平说:大得很,坐车就得跑一天。她说:房子高么?思平说:高楼大厦耸天了,漂亮哩!雪老太脸上泛光泛彩,想问儿子是不是知道胡汉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只有拐着弯问:胡家巷子你去过吗?思平说:娘,你怎么知道武汉有个胡家巷子?那年修铁路,把巷子都拆了。雪老太一脸遗憾,久久无语,她的心一下凉了,胡家巷子如今已经拆了,她去有啥益呢?宽大的武汉,她去哪里见得到姓胡的?于是,她自言自语地说:城市大了,我去呆不惯的,还是这个小巷子好。思平说:娘,人往高,水往低,你辛苦一辈子,也该到大城市看看。雪老太摇摇头说:思平,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其实这里住着蛮好,老了的人,总想图个安静。思平说:娘,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做什么事都方便。三个月前,我们单位有个离休的老头,他给我看了手相,说得我好高兴,所以一定要接你到武汉。雪老太说:看相的人都是瞎蒙,别信他的。思平说:娘,就打算是蒙,也很神,他说,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家里将会诞生一个百岁老人,我和思武啥都不求,只求你长命百岁,这是我们的福气。雪老太说:他要这么神,你问他自己能活多大岁数。思平说:娘,那老头我真的服他了,他把我手掌一看,说我是肖姓之裔,雪姓之子,母亲双嫁,兄弟二人,家居深巷,门前有槐。雪老太听得有些发呆,立马来了兴趣,急切地问:那老头是个啥样的人?思平说:是个精瘦的人,但看上去很智慧,是铁路局的老职工。据说,他也是个多灾多难的人,年轻时被打成反革命,****时又打成反革命,受苦一生。雪老太连忙追问:她姓啥?怎么能看出你爹妈姓啥呢?思平说:老头姓胡,地地道道武汉人,所以我觉得他神,还特地给他说了,等你去了武汉,我请他给你看看手相,老头说,一定一定。

雪老太兴奋起来,心里说,汉平,你还活着?我这双经历过苦难的手,好意思让你看吗?她做梦也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还有见面的机会。她对思平说:要真有这么神,请他看看也好,能活百岁,该谢他金口玉言。思平说:你一到武汉,我就请他上门给你看。雪老太不停地点头说好。思武见娘对看手相感了兴趣,便对思平说:哥,把娘接去也好,大城市人多车多,让她开开眼界,玩得习惯就住在那里,玩不习惯我随时接回来。

雪老太的心放飞了,她要早早到武汉,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让他看看手相,这长日子里,该有多少思念含在每个指纹间。离家时,巷子的人全知道了,都来送她,围着车子说话。雪老太嘱咐大家说,这棵槐树上,千万不能拴牛拴猪,免得伤了树皮。大家都说,思武在家,也不会让别人糟蹋了这树,放心,我们也不会拴的。顾家憨人说:一棵树有啥了不起?死了再栽一棵不就行了。思武凶凶地瞪他一眼说:滚远点,你一辈子说不到好话,做不到好事!大家都没理会顾家憨人,都忙着给雪老太收拾东西,一包一包往车上装。雪老太没管这些大包小包,只顾着一样东西,那就是信,她细心地装进衣兜,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好像那些乡间老人,每当把钱装进兜时,总习惯性地在衣外按按。是的,这东西不能让别人看见了,哪怕自己的儿子,也同样不能让他们看到。

雪老太知道,人生如梦,也如戏,她这几十年里,不知是梦还是戏?一路上,看着路旁晃动的田野,她在想,见了胡汉平,第一句话该说点啥?难道把手伸给他,四目相对,无言无语?雪老太坐在儿子身旁,细细地设想着见面的程序,该行使的礼节,该讲述的往事。

然而,这一切又都出自意外,当雪老太来到武汉时,思平按照约定,请老头为娘看手相,就在昨天的早上,他已经去世了,临走时,特地给自家儿女们嘱咐说:肖局长的娘请我看手相,我来不及了,请转告她,命运好坏,都由不得自己,老人肯定经受过磨难,以后让她多保重。

雪老太得知这消息,心如刀绞,控制不住哭出声来。思平不知内情,劝她说:娘,胡老头死了,我还可以找别人给你看,武汉看手相的人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