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不敢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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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晚情(1)

巷子的那一端,靠近东边,阳光照射得好,树也长得快。土改那年,雪老太和胡汉平栽的槐树,如今长得老高,成了巷东的一处风景。雪老太喜欢坐在树下,烈阳晒不到,暴雨淋不到,雀子们来了,也在树上落巢。每天,她就依傍着树坐着,能唤起对往事的追忆,那次,胡汉平从巷西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棵树苗,指指地上说:我今天就要告辞了,也许今生见面时间不太多,栽棵槐吧,槐有谐音,留点怀念。于是,胡汉平挖窝,她就铲土,胡汉平流汗,她就滴泪,胡汉平陪土,她就浇水,磨磨蹭蹭好久,对视数回,传情达意,才完成这项工程,种下一棵槐,寄托万种情。

几十年的日子里,槐也长成了巨伞,雪老太也老了,巷子里的人,都叫她雪老太。她常想,胡汉平也该成胡老爷子了,他还在人世吗?自从有这种想法后,免不得生悲生凉,人与大雁,要同栖同飞,在冥冥苍天里,在短暂时日里,如果一起消失,这样不会留缺憾。也怪老胡这人,心太善,情太真,把一个女人的心俘了。如果他安静地住在武汉,不来这里搞土改,雪老太就会拙钝得很,把一腔情泯敛了,没必要几十年翻来覆去想。那时候,胡汉平年轻得很,面肤极嫩,身材瘦条,行为斯文,一派书生,巷子里的人都有些小视,觉得这等嫩崽,是城里读书的种,哪能斗狠逞强?土改这事,要有吞云吐雾气概,要有惊雷劈崖胆量,文弱如秀才,燃不起穷人的激愤。于是,镇里的人也就自编自演,斗地主,抢房产,分田地,掠妻妾,小小巷子里,一时间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这日子穷人好过,富人难活,雪老太惊恐,怕战火烧来,她这大户人家怎么得了。少小时,生于贵命,爹爹教她识字,熟读三字经,死背百家姓,唐诗宋词逼她学,增广贤文教她做,终日坐在小闺房里,掩书苦读:人之处,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读得烦了,就换一种,捧书走到闺外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这些书她读得枯燥,喜爱的是宋词,觉得词句润雅,翻情震神,寄托相思。每当夕阳西下,她就面朝西山,陷于沉思般地吟读:卷去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有时吟得忘情忘我,泪雨涟涟,爹爹见了,暗自长叹:闺女大了,该许配人家了。按照婚俗常理,好马配好鞍,好女配好男,门户对门户,红花衬绿叶,爹爹觉得女儿丽艳,该进大户人家,方可终身富盈。

正巧这时,张三胜老婆撒手西去,房中空了,孤冷无助,想寻个人陪伴行程,于是托人上门求婚。爹爹素与张三胜走得近,关系好,既然人家开口提了,怎好推辞?张家虽为大户人家,良田千顷,腰缠万贯,但让女儿续弦,总有些屈身。后来,张三胜多次自求,别人也在帮言,说人活一世,能有个明媚的归宿,看似屈身,实为升格。爹爹一想,此话道通理顺,就将她嫁给了张三胜。谁知好景不长,土改来了,张三胜得到镇压,她这朵开得正艳的花,陡被霜打,周围是一片吼喊之声,她不敢见人,她好孤单,巷子里的人一下变了,过去相处得很和气,后来都凶起来了,眼睛望人敌视,似乎要吃了她。竟连长工顾家憨人,也一样变得快,之前,挑水就挑水,舂米就舂米,无声无息干事情。见了张三胜,怯得想跪,腰没直过,说话声音像猫,小得让人听不见;每次见了她,把头垂得很低,不敢正眼瞧她。她对下人心慈,见他舂米太累,汗流浃背,就亲自送水给她喝;见他做事太憨,就提醒他歇歇,省着身子骨,日后还要活命。月尾领工钱,她很大方,总是多给他两块。张三胜说她,上人要像个上人样子,下人太多,同情不完。她还没摸透老爷秉性,自然点点头说是,但以后呢,变了一种方式,私下悄悄给。顾家憨人虽老实,但知冷知热,知轻知重,每逢受了恩赐,免不了感激,轻声言语一句:雪太太是好人!日后记得你。

土改风潮一起,顾家憨人忘了自己的话,变得狂了,翻脸不认人,曾经所经历过的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比别人憨,但更躁气,更多些虎豹之性,谁也料定不上来,他成了人物,走路威风凛凛,腰也不再弯驼,声音大似广播,走到巷东巷西,都挥舞着手臂,那手臂虽僵硬如木,但还是不停地展扬。他要号召大家行动起来,斗地主,杀恶霸,只要有田有地的老爷,都得杀;只要天天喝酒吃肉的人,也得杀;只要讨到漂亮老婆的男人,照样要杀。他最了解张家的底细,觉得首当其冲地要抄家,要杀掉全部人丁。他当长工多年,张家金银财宝,粮囤油池,他都一本清册,便以打入内部的角色,冲在前面抢夺。这风暴来势凶猛,如洪水泛滥,无人能挡,吓得雪老太哭泣不止,瑟瑟缩缩躲进账柜里。就在这时,顾家憨人抡锤破了柜子,一下发现她在里面,自然升腾起了淫威,当即将她楸出,乐得哈哈大笑,拎小鸡一般扔到床上,撕衣脱裤,连声大嚷:你让张三胜睡,我就睡不得?

雪老太哭了,脸惨白,乞求他说:憨人,你行行好,过去我对得起你。

顾家憨人一阵颠笑:我知道你好,你长得好看,我原来怕张三胜,现在枪毙了他,鬼我不会怕的。现在是我们穷人的天下了,不搞地主老婆还搞谁?我以后也买田买地,像张三胜一样的人,今后你就是我的婆娘,以后我也请长工给你做事。

顾家憨人一边说,一边要行事,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大吼一声:畜生!流氓!你还有点人性没有?你这是犯法知道吗?

顾家憨人一看,是胡汉平立在门上,身后还带着两个壮年。顾家憨人不怕,一捶胸说:我在张家干了多年长工,金银财宝都该是我的,这女人谁也别想得,我现在就要****!胡汉平见憨人如此猖狂,就大吼一声,命两个壮汉上去将他捆了,气愤之下,抡起巴掌,扇了他一个嘴巴,又补了两记耳光,然后就押到巷西头,推上土台子,开始批斗起来。巷子的人都呆了,现在是搞土改,打土豪分田地,怎么批斗长工顾家憨人呢?大家都有些不解。这事被人反映到乡里,乡里传到县里,上面下来人调查,虽觉胡汉平制止这事正确,但却认为行为过激,影响了土改,影响了穷人的情绪。胡汉平犯了错误,取消了土改工作队员的身份,上面让他反省,写检讨书。雪老太得知这消息,心里难过,便给他写了几句话:汉平,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将会一生不安。今生我记得你,只等来生报达。我一介弱女,置此是非之中,身微言轻,无力为你驱赶祸情,心焦如炭,只有祈请冥冥苍天,赐你洪福,免你万灾,保你幸运,送你大任!

胡汉平心里发热,他发自内心同情她,可怜她,年轻轻的一个丽色,虽不是满腹经纶,但却是个知识女性,当灿烂的阳光不向她照耀的时候,她这盏油灯,又能燃到几时?胡汉平自己也没想明白,怎么到这里搞土改,竟同情这个女性了?他也同情穷苦人,可是,像顾家憨人这类,他却恨,恨他为无辜的人带来伤痕。胡汉平无心反省,无心检讨,他记得从武汉走时,父亲对他说,土改是打富济贫,你得拿着良心去办事,不可不懂理,不讲理,屈了好人。父亲虽不懂得政策,却知道做人的法则,胡汉平都记在心里了。他是个身单力薄的人,但不想做绵弱之汉,处事讲理也倔犟,遇难宁折勿弯,他觉得自己制暴止乱,顺乎公理,何罪之有?于是,他就写了一封申请,要求回到武汉,不再搞土改工作,该怎么处理他,他等着回去受罚。正当他走的时候,发现了雪老太的信,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疼痛,年轻貌美的她,成了历史的罪人,哪天才有阳光的照耀?于是,他回了她几句话:汉平劝你别难过,你不要自责好吗?日子长着,多多珍重,度过苦寒便是春!我从江城到这里,能为你解一时之患,也是万幸,可惜未能更好地帮你。我这一别,也许三生难见,思索再三,觉得槐树常绿,就想栽植一棵,延长思念,恭祈多福。果然,胡汉平告别时,和她共种一株槐,点缀了她苍白的生命。

张三胜做鬼了,雪老太寡居了,寂寥的日子,她就站在巷头上看东边,希望有朝一日,胡汉平再来巷子里,哪怕为槐树浇瓢水,哪怕望她笑一笑,她喜欢那种文弱书生,他那单薄的身子,本身就是一本书,天下道理好像都装在里面。她做了好多次梦,梦见他到巷子里来了,站在她门外,脸上很平静,让她品味人生,以悲为乐。一天晚上,她又梦见他了,捧着书站在槐树下,念古人诗句: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她觉得这诗吟得悲凉,就赋了一首: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将明月送将来。本来诗句无凝重,却吟出了惆怅,她心里一阵难过,想对他诉说衷肠,但是,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她对着背影,突然大声叫道:汉平,你怎么不同情我呀?只听得窗外有轻轻的敲击声,回话说:我就是同情你,才来看你的。这声音虽然很微弱,但有如惊雷,将她从睡梦中唤醒,便一头坐起,惊慌地问:你是谁?窗外应道:我是胡汉平。她急忙跑过去打开门,让他进来: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胡汉平说:我犯错误了,被打成了反革命,天天斗我,我想出来躲躲。她哭了,十分痛心地说:你为我受了这么大的罪,让我心里怎么想啊!言毕,她扑到胡汉平的怀里,试图抚平他的伤痕,接着,慢慢地解开内衣,什么廉耻都不讲,将****紧紧地贴到他的胸上,搂着他的腰肢,低诉着说:你是好人,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愿意把啥都送给你。然而,胡汉平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将她推开说:我不想为你带来伤痛,这样是精神折磨。这次我想逃离他们的批斗,到黑山去避一避,晚上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哽噎着说:汉平,我体凉你,我现在是贱身贱体的地主老婆,不能连累你。胡汉平说:你是好人,我感谢你这份真诚,不过,我是有妻室的人了,不能又来伤害你。我想提醒你一下,日子艰难,为了以后的生活,劝你该找个人了,成家后就有人保护你。她饱含着泪水,点了点头,将胡汉平送出门,两人站在槐树边,眼眶里都盈满了泪水。胡汉平这次主动将她搂住,说:以后有机会了,我就给你写信,我家住在武汉胡家巷子,你回信我也收得到。雪老太噙着泪水,紧紧贴在他的怀里,任他疯狂地亲吻。

恰在这时,巷子那头有脚步声传来,她吓得连忙将他推开说:你快走吧,我也会给你写信的,胡家巷子我记得。她擦干眼泪,扭身往家里走,发现过来的人是顾家憨人,而且有意干咳了一声。她知道,好多夜晚,这憨人都到他窗下偷看,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她没有理会顾家憨人,进家就把门死死插住了。

这是最后的一次见面,胡汉平就这么一走,多年无音讯。不过,胡汉平的话,雪老太一字不忘,他让她找个人成家,她听他的,也依他的,但是该找谁呢?她的心已经干枯了,做人妻为人母有何意义?巷里有些骚男人,在人前道貌岸然,私下里却鬼得很,每到天黑,就闪到她家后窗下,偷看她的身子,让她白夜都难安宁。巷子里的老单身汉肖贵山,是个有名的倔人,终日默不言声,但对那些贪色人,却无好感,常常噘着一张大嘴巴,骂骂咧咧:谁家没个姐儿妹子?要偷看,不晓得看自家的老姐老妈!以后,他经常到雪老太窗下,不是偷看雪老太,而是为她站岗放哨,只要发现有人偷看,就大着嗓门骂几句。时间长了,自然没人再敢看了。

雪老太想,肖贵山虽憨虽倔,但比顾家憨人好,有时见了面,浅浅一个微笑,抑或打个招呼。肖贵山说:有人欺负你,就说一下。雪老太说:谢谢你好心。肖贵山说:干不了的事,说一下我帮帮,你是富家人,我知道你干不了重活。雪老太说:好的,谢谢你了。

雪老太觉得肖贵山是好人,事出有因。她很喜欢门前的槐,开始,巷里人当作公树,随便拴牛,拴猪,凉晒衣服,雪老太不让,可人家又不怕她,想怎么就怎么,糟害了树皮,雪老太觉得糟了自个身子,心疼得很。******那年,全民炼钢炼铁,需要大量柴禾,有人就要砍了这株槐。这下雪老太豁出去了,用生命扞卫,一连三天搂着树干,不吃不喝不走,结果昏倒在树下。这时,肖贵山出面干涉,他扛着一把挖锄,来到槐树下,大声吼叫说:我倒要看看,是人命重要,还是砍树重要,人饿死了怎么办?谁个龟儿子来砍树,我就把他放倒在这里!今天说了假话,我就是姑娘养的!果然,这话威力无穷,树被保住了,雪老太也被他感化了。没过多久,肖贵山便将雪老太接到他家,从此开始同床共枕,生儿育女。人说,憨人有福,这话不假,肖贵山听得人夸,暗自咧嘴微笑。